2015-06-04 周励 朝花时文
93岁的董鼎山痛失爱妻,可是蓓琪走前拉着他的手说:“很抱歉我耽误了你几个月写作,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一定继续写作……”于是,老人流泪的眼里渐渐放出光芒:“我即将写的第一篇,就是关于蓓琪……你看,我的纸笔已备好,只等情绪稳定,不再哭泣……”生命的奇异恩典,常在于我们经历并彻悟了生死与衰老,然后重生。
………………………………
生命的奇异恩典
文/ 周励
“亲爱的朋友们,我挚爱的妻子蓓琪于5月8日下午五点半去世,之前她经历了数个星期骨癌和肺癌的疼痛折磨。作为深爱她的丈夫,在夫人临终病床前,我答应她一定继续写作和继续发表作品。董鼎山”
收到这份简短的英文邮件,眼泪夺眶而出,我好像看到93岁高龄的董鼎山拉着奄奄一息爱妻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讲:“亲爱的,很抱歉我耽误了你几个月写作,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一定继续写作……”
赶紧给董鼎山先生打电话,当听他讲述瑞典裔爱妻最后所经受的万般折磨,我为一位非常熟悉极其高雅的女性走得如此悲惨而痛彻肺腑!她的牧师来过,但上帝未能解除她丝毫痛苦,好在她坚强,忍住不叫疼,只是不时紧紧攥住丈夫的手,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截浮木,听他在耳边不断低语。数度昏迷又数度醒来,她念念不忘告诉丈夫在孤身一人的日子要继续写作,让文学激励燃烧最后倾于枯竭的生命。
很快学会做中国红烧肉
蓓琪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上世纪50年代她从瑞典来纽约留学,谈恋爱时,金发高挑热情敦厚的她就千方百计为董鼎山(当时还是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系研究生)节约开销,婚后她相夫教子,很快学会做中国红烧肉,每逢春节把客厅布置得喜气红火,鲜花盛开,对丈夫的中国朋友们热情招待,平日家中客厅书橱壁炉厨房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常常陪同丈夫出席许多她无法听懂一句话的纽约华人文化圈聚会,不是因为礼节,而是她从心底欣赏丈夫对文学的热爱与博闻强记。她经常讲的一句话是:“Tim喜欢阅读品评美国所有出色作家的作品,写作与分享是他最大的欢乐。”恰如董先生常讲:“文学是我的生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每周给《读书》发表一篇随笔书评,如果说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在上世纪60年代以一己之力,第一次将中国现代文学系统地介绍到美国,那么纽约市立大学董鼎山教授则是文革以后,以一己之力将美国文学系统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记得1983年我在永福路上影创作楼里写电影剧本,与复旦中文系大学生争阅董鼎山引起轰动的开放思潮新书 《天下真小》,至今仍可随口背诵董先生评论福克纳、海明威、阿瑟·米勒、诺曼·梅勒、塞林格、卡波蒂的那些充满诗意的段落,譬如他笔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的名句:“每一个艺术家的目标就是用人工的办法抓住生活的动态,把它抓住不放;一百年后,有人探视,它又活动起来,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
我1985年来美国留学,不久结识了同住在曼哈顿东区的董鼎山夫妇,我们常一起看演出吃饭,讨论书籍电影,我曾经主持了《董鼎山作品讨论会》,近百名“董粉”热烈讨论座无虚席。我也常与中国驻纽约总领馆文化领事孔晶一起登门拜访董鼎山夫妇。定居美国近70年,董鼎山出版了二十几部著作,特别是近几年,他每周给美国《侨报》写专栏随笔,共计338篇,涉及时事、文学、政治、新闻、经济和美国大选方方面面,文采新颖,风格辛辣,引人入胜,被誉为中美文化交流大使和里程碑式的学者。董老有如此成就,其爱妻蓓琪的大力支持实功不可没。蓓琪兴趣广泛童心未泯,去年底听说我要去以色列和约旦佩特拉,特地翻出《纽约时报》与我讨论佩特拉历史:“我真想去!”2013年我从南极回来给董夫妇送了一只木质小企鹅纪念品,蓓琪高兴极了,过几天她跑去商店买了个绒毛大企鹅,像孩子一样在电话里高兴地喊:“Julia,我搞来一只大企鹅!你快来看!”84岁的老人,心境和孩子一样阳光灿烂。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今年1月中旬,蓓琪已经确诊患绝症,但她仍然谈笑风生,照顾丈夫陪伴两个年幼外孙女。董先生非常担心夫人病情,在我面前谈起不禁老泪纵横,蓓琪还若无其事地为我沏茶,“Tim总是跌倒,我真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蓓琪轻轻叹息一句便离开,我默视她的背影,悲从中来。
他从未停止过用中英文双语写作
董鼎山夫妇在体型上非常相像,年轻时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老年后瘦如仙鹤拄杖踽行。从2013年上半年起,董先生就讲他几乎不能出门,“时常跌倒,腿上脚上都是乌青块……我祈祷右手千万不能摔伤,因为要握笔写作……”多次听董老叙述他如何半夜在卫生间跌倒,蓓琪听到动静冲出睡房把他扶起,替他擦干额头伤口的血,夫妇俩在瓷砖地面紧紧拥抱泪眼蒙目龙。天亮后,董老忍住腿骨疼痛,晃晃悠悠走到酝酿中的稿子前,握笔写作,跌倒后的一天他写了《美国新闻界一位巨星殒落》纪念本·布拉德利,他主编的《华盛顿邮报》曾以揭露水门事件蜚声全球。近年来338篇发表在美国与中国报刊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文章,都是董老在身体非常虚弱的状况下以血泪写成!
“Julia,如果不是读者们那么喜欢阅读我的文章,如果不是编辑鼓励,我真不愿意活到这孤独、体弱,连门都无法迈出的晚年……”他常这么感叹。
他从未停止过用中英文双语写作,书房堆着高高的《纽约时报》、《纽约客》、书评影评、中英文书籍刊物和各种字典,他喜欢收看每晚新闻与政治辩论节目,有了感想立即写就。每次到他家,我脑海中总不由对比胡适晚年的纽约公寓生活,胡适除了“陪江冬秀打麻将,就是到哥大图书馆看中文报刊,无聊至极,几乎未发表一书一字。”(见唐德刚《回忆胡适》)
2月底蓓琪病情逐渐加重,董先生发表了“告别文学,告别生命”的文章,宣布封笔,以便一心一意照顾爱妻,这期间通过电话他常与我交流感受:“人活着的时候好好的,但最后时刻太残忍太痛苦,只有瑞士可享有保护尊严的安乐死,可那里太远,蓓琪和我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原来医生估计可以活6个月,但不到3个月,她就去世了。
5月12日告别上海飞回纽约,我向餐馆订了一只刚烤好的北京鸭登门看望老人。非洲裔保姆倒茶,白色兰花和紫罗兰,干净的客厅与红色餐桌布让人睹物伤情,蓓琪的睡房还放着输氧呼吸机,董老白发苍苍,衰老消瘦了许多,眼泪汪汪:“我拉着蓓琪的手,她渐渐断气,一个好人,信奉上帝,为什么走得如此悲惨……”幸而他喜欢吃北京烤鸭,薄饼包着葱丝黄瓜丝连声赞:“香!香!”饭后他把我带到写字台前,颤颤巍巍地说:
“Julia,我和蓓琪在天堂见面指日可数了。南京大学明天派人来洽谈收藏我的书籍与藏书,要搞学术研究。中国著名大学已经收了唐德刚的藏书,我赞成这样的做法。可我心情沉重,每天早上醒来后最困难,满脑子都是她……没有她的每一个早晨都是如此艰难,家里空空荡荡,没人说话……”老人流泪的眼里渐渐放出光芒:“我即将写的第一篇,就是关于蓓琪。她是希望我振作起来,好好地活下去……你看,我的纸笔已备好,只等情绪稳定,不再哭泣……”
轻轻拥抱这位比我父亲还年长三岁的丧偶老人,锥心刺骨,心疼心碎。在我眼中,他是枝叶繁茂的一棵文学大树,他跌倒,他哭泣,日子单调周而复始,理想依然燃烧。每当他坐到写字台前,由思想沉淀产生的文学激情宛如燃烧的篝火和纯洁的繁星,笔下的文字照亮了自己的生命,也照亮了读者的思维,九旬虚弱老人在文海奋力划桨,以一枝如椽巨笔创作,令高山仰止。这堪称生命的奇异恩典!他的生涯也验证了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那句名言:“人,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
亲爱的蓓琪,一路走好!董鼎山先生,节哀保重。你不孤独。在中国在美国,成千上万的读者热爱你,为你祈祷。
【刊于2015年6月4日解放日报”朝花“】
董鼎山夫妇与外孙女,如今爱妻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