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

 

文/周励

2014年08月11日,星期一

 

  我今年夏天回国商务旅行时,从上海淮海路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知名台湾知名女编剧王惠玲的电视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DVD带到纽约,因为担心不懂中文的美籍德裔先生和生意上客户们打扰,干脆将DVD像宝贝一样地藏在身边“逃离城市”,开车到90英哩之外纽约上州Catskill我们乡下俱乐部住宅中,一口气看完。像王惠玲的〔人间四月天-徐志摩传奇〕一样,这部电视剧令我深深感动。当看到最后一集张爱玲临死前不久念写给夏志清的信时,我决定去找夏志清。

  10月10日星期天,当哥大退休老教授、当代著名文学史家、83岁的夏志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暗暗吃了一惊,只见一圈黄色眼垢沾在他的左眼上。十分明显,我担心他是否患了结膜炎之类的眼疾。后来听他太太讲,他不仅患有眼疾,心脏也开过刀,现在看书写东西都已经很吃力了。

  我真高兴夏公能出来。

  今天早上,阳光灿烂好心情。“找夏志清去,请他出来吃个Lunch!”大好阳光,再加上“ 中国欢” 餐馆的上海点心咸浆佳肴,他一定喜欢。果然,我一打电话给他,他即刻答应。我和夏公10多年前在一次作家聚会上曾见过面,但后来因为没有交往,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已找不到了。幸好上星期在东65街China Institute( 华美协进社 )举办了由哈佛、哥大、纽约大学教授们轮流演讲的〔夏志清作品研讨会〕,会上他重新给了我他的住宅电话。12点30分,我开车到他在哥大附近的寓所接他,一起去东64街的China fun“中国欢”饭店共进午餐。夏公一见丰盛的上海故乡味点心及缅因州大龙虾笑得非常开心。他的大衣是10多年前看到的那件旧大衣,他住的约八层的老式公寓看上去很陈旧,没有大堂门卫一类曼哈顿高级公寓通常有的设备。伟大的文人清贫的生活,除林语堂等少数人之外,在海外的中国文人生活历来如此吧。

  明亮豪华的店堂内大都是美国人在品尝中国美食, 我和夏公坐在阳光射进的落地窗前,一边大块朵颐一边聊天。我讲:“夏公,我最近看了〔她从海上来〕,我算是半个张迷吧。看过张爱玲的 《顷城之恋 》《封锁》,《金锁记》,可能因为我和张爱玲都来自上海,我对她的人生与感情世界实在很有兴趣。”

  “什么〔她从海上来〕?”他问。

 “您不知道?” 我很奇怪 :“ 台湾王惠玲写的张爱玲传奇电视连续剧啊!”

  夏公说:“我没有听说过。不过,你该感谢我啊,是我把张爱玲从遗忘中挖掘出来的呀!”他讲张爱玲1920年生于上海,比他大一岁。他上上海沪江大学时,张爱玲在圣约翰,正大红大紫地发表《沉香宵——第一炉香》到《金锁记》一系列小说,用柯灵的话来说,张爱玲的辉煌时期只有两年。 夏公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大学文友聚会,他只记得张爱玲戴了厚厚的眼镜,穿着自己设计的“ 惊世骇俗“ 的奇异服装,她的清高和与众不同时尚风格,让他印象深刻。作为高材生在沪江大学毕业后,夏志清到北大任助教,时值有位海外华商捐献一笔留美奖学金,北大校长胡适决定公平竞争让优者胜出。胡适出了《出洋留学利与弊 》的英文论文标题,在几十名应征娇娇者中,青年才俊夏克清一举夺冠。

  “哈哈”,夏公一边吃,一边笑得好开心:“当时十几名竞争者排着队向胡适校长抗议,讲我非燕京清华出身,而是洋学堂的弟子,要求重考。好在胡适之认为试卷面前人人平等,他亲自为我写了推荐信,让我这个贫寒子弟成了耶鲁大学的英美文学博士生!”

  夏公取得耶鲁博士学位后到哥伦比亚大学东亚文学院任教授,因才华横溢,贯通中西,他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拨款的一笔研究资金,让夏志清专门从事中国文学史研究,这样他在1961年出版了英文版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次让美国人知道了鲁迅,茅盾、老舍, 钱钟书、沈从文, 张爱玲的名字。这本书至今仍为美国大学的中国文学研究重要精典必修书。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期间,夏志清大量阅读博览从明清到现代的文学戏剧小说,突然他发现“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出色的中篇小说”。这样的评论引起不少人的异议,认为他“过份偏频”。但是现在我相信此书发表的六十年代初,张爱玲正在美国忍受贫困生活煎熬,这句话一定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和新的希望。

  “夏公,您和张爱玲关系如何?”我问。

  “好朋友呀, 我是她最信赖的人。我欣赏她能用中,英文写出漂亮小说”。老人笑了, 用令我熟悉的上海话讲:“张爱玲去世前几个月给我写了最后一封长信,哀叹老年孤独生活的不易和对文学的依恋。唉,胡兰成是个大坏蛋,什么女人都要沾手,生活品格比政治品格更低下;而赖雅又太老太穷,自己明明中风多次却不告诉比他小30岁的张爱玲。结果婚后仅两个月再次中风,给了她沉重打击。张爱玲为了给丈夫筹线治病不得不为港台写应景笑剧,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大好时光。嫁给这二个丈夫,真真作孽”。

  “张爱玲在美国为什么这么穷?她在美国的生活资金来源究竟是什么?”

  夏公讲:“刚来美国时她到麦克道崴慈善文艺营免费吃住写作, 但期限很快就到,她的小说《粉泪》 也失败了。后来胡适介绍她去哈得福特文艺营,我再介绍她去麻州赖氏女子学院研究所专心翻译清代小说《海上花》,时间都不长。 我再后来是推荐张爱玲到加州伯克莱大学当了短期住校作家。但是都没有解决她的经济困境。 真正关键的忙倒是在我的英文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 出版之后,我和台湾的《皇冠》出版集团的平金涛,香港的宋淇一起协力陆续再版她四十年代的小说。皇冠和张爱玲的合同还是由我代张爱玲签的呢!虽然版税有限,但总算可以维持生活,不需四处颠波了。张爱玲后来精神出现幻想症,认为美洲跳蚤到处跟着她,她不断搬家。根本没有家具,拖着一大堆纸袋不断四处搬家,把自己翻了十几年的英译〔海上花〕手稿搞丢,把赖雅的信和我给她的信也弄丢了。死时空徒四壁,屋里连一张写字台也没有,只有一个旧床垫,她太苦了!”夏公唏嘘感叹,他话题一转,讲:“Jilia,你们这一代大陆青年真了不得,开奔驰,购买曼哈顿高级地段住宅……唉!张爱玲的英文、绘画、服装设计倒是样样有功底,如果她不是一头钻进什么文艺营搞创作,而是先到纽约,像你这样先打工,再读书做生意就好了。如果张爱玲搞服装设计,很可能会打入美国主流社会,等经济富足生活无忧了,再像你这样拿起笔来边经商边写作就好啦!问题是张爱玲绝不肯迂尊降贵放下身架从打工做起,她一来美国就把自己在“文学”中限制死了。”

  夏公83 岁高令, 谈话却像38岁那么富于推理思辨。

  我又问:“胡兰成是汉奸,赖雅信仰共产党,您看张爱玲是否有爱无类?”

  “张爱玲作为文学艺术家,对爱情自然神往。她看重的是胡兰成的才华和赖雅的剧作家及哈佛背景,自然不去计较他们的政治身份了。这二个男人的政治倾向都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胡兰成作为通辑犯耻辱地死在日本,赖雅原来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好友辛克莱-刘易斯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这个奖有一天会颁给赖雅,但后来他成了捷克共产党头头的好友,信仰共产主义,遭到美国文艺主流社会排斥,再加上写作不出成果,一穷到底。依我看除了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那段初恋时间,身无分文的他给张爱玲带来的幸福也实在有限。”

  “夏公,赖雅死时张爱玲也只有40多岁,依我看她也是可以再找个伴侣的。”

  “哪里容易!除了赖雅这个老头儿,依我看在美国再没有一个男人追求过张爱玲!赖雅多次中风造成婚姻不顺,后来她得了幻觉症。不过但即使如此,张爱玲清醒时心地仍很清高。”

  “您举个例子好吗?”

  夏公讲,张爱玲有一回在纽约逗留数日,他去看望她。张讲胡兰成写什么《今生今世》,《民国女子》借自己的名字为他粉饰炫耀。给她写的信也有阿臾谄媚之意。张爱玲对这个当年曾经让她“欲仙欲死“的人早已冷漠郫视,不予理睬。“后来张爱玲给我写信说,如果她回信给胡兰成,势必要‘出恶声’的”。夏志清喝了几口青岛啤酒后继续畅谈:“相比之下,赖雅虽然苍老体弱一贫如洗,但毕竟对她怜香惜玉,关注她的写作也护呵她的幸福。赖雅以后,依我看她对男人完全失去了关注与兴趣。”

  讲到这里,夏公变得忿慨起来:“但是这个赖雅,因为穷得淌淌滴,一定要去张爱玲流产!孩子对于女人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啊。张爱玲流产后真真是萎谢了。如果她有个一男半女,在以后寡居的几十年中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欣慰快乐!我想,这可能是她在最后的《对照记》中即没有胡兰成,也没有赖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这二个男人实在都不值得她爱恋思念!”

  望着夏公忿忿不平皱纹细细密布的红润面庞, 我想起不久前在纽约社交活动中看到的徐志摩儿子孙子孙女一大家人,和宋子文女儿女婿外孙一大家人,这两家的后代们个个在美国金融界科技界事业有成,大家相谈甚欢。我同意夏公的看法,女人无法怀孕也罢,怀了孕像张爱玲却因为穷去流产,而且是在美国,被美国老公所要求,的确不可思议。

  “夏公,恕我直言,张爱玲从60年代到80年代给您写了100多封信,在当今社会就是情人很难写这么多信,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关心备至?”

  夏公哈哈一笑:“因为才华啊,我喜欢她的才华,也同情她的境遇。张爱玲原来有一个梦想,一个期待,那就是定居市纽约,东山再起。但是她太穷了,又不肯做写作之外的事,怎么可能在纽约生存呢?我有时想,如果她生活在纽约,可以写写第五大道,时代广场,林肯中心这些有血有肉真实的美国大都市生活,可她来美后一直在的小地方生活,孤陋寡闻,拒交朋友,总是独自埋头写些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东西,虽然她英文好,但美国人是不要看的呀!张爱玲对现实的社会和人失去了兴趣,这是她的致命伤啊! ”

  我又问:“据讲在纽约,最关心,最帮助张爱玲的只有二个人;您和胡适先生,是吗?”

  “张爱玲50年代刚从香港来到美国时,住在纽约市救世军贫民女宿舍中,胡适作为国民党政府前驻美大使,不惜放下架子去贫民窟看望她,还仔细读完了她的英文小说〔秧歌〕,我知道后很感动。这也促使我后来静静地读了张爱玲的全部作品。她因为胡兰成的关系被打入冷宫,但我发现她的中篇小说是最好的,无人可比。”看,到今天2004年10月,夏公讲到他61年的论断,还这么固执。

  “胡适在张爱玲经济窘迫时,写信推荐她到哈特福基金会去住了半年,后来年迈的胡适结束了在纽约的寓公生活,回台湾去了。我继续尽自己的努力,联络在美国各大学,研究机构的朋友,推荐她,为她找工作,这样成了张爱玲最信任的朋友。”

  “那么林语堂、钱钟书、沈从文呢?还有徐志摩?”

  “徐志摩30年代飞机失事时我只有10岁出头,但我知道胡适一直是非常欣赏他的,他的诗歌确实柔美。林语堂自然是大家,他的英文著作《生活的艺术》在美国轰动一时,第一次把中国人的生活艺术和哲学理念介绍给美国人,好评如潮。我们那时都为林语堂祝贺。我第一次见到钱钟书是40年代在上海宋淇家,钱的〔围城〕是了不起的幽默小说,沈从文和茅盾的作品我也很欣赏。不过论人论文,我还是最喜欢张爱玲的华丽与凄凉。”

  我讲:“华丽与凄凉,这句话是你这儿来的呀?”

  夏公讲:“唉, 张佩伦曾是位封疆大臣啊,李鸿章爱才把女儿嫁给他,两人恩爱生了张爱玲的爹,可这风流高贵的张公子却不幸成了吸鸦片的败家子。李鸿章家财万贯啊,张爱玲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到了张公子卖掉母亲(李鸿章女儿李菊耦)陪嫁的11 幢别墅中最后一幢别墅,还清鸦片债后,他只能在上海小弄堂租一个14平方的小屋,窝居等死了!李鸿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当年来美国时被美国部长参议员总统助理达官显贵团团围绕,可他的曾孙女却在美国沦落去住救世军贫民窟,穷到去嫁美国穷老头, 穷到去打胎……Julia, 张爱玲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呵,这载沉载浮的人世本身就是一本小说。更何况张爱玲她把一生的梦想都献给了文学。壁如梵高,尚若他活著时衣锦华贵,今天不见得有这么高的艺术价值。”

  83岁的夏公思维清晰敏锐,不愧为耶鲁英美文学博士。
 
  我们又叫了甜点,我问:“夏公,那您60年代写文〔中国现代小说史〕后,为什么就没有再写一本60-90年代的〔中国文学史〕,毕竟60-90年代中国两岸文学还是大有文章可写的啊!”

  夏公的眼睛突然凄凉起来,他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给毁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在耶鲁时认识了第一任美国妻子,生了个女儿, 可后来离婚了。如今我的二个外孙也上大学了,他们很棒。后来我又与台大毕业来美的王洞结婚,可惜太太生下个痴呆女儿。”

  我忙问:“是唐氏综合症吗?”我曾经是内科医生,心中祈盼夏公女儿的病不会太严重。

  “不,比那更糟糕。她是综合痴呆加自闭,不会讲话,完全不能自理任何事,我和太太将大量的时间精力用来照料她。现在她35岁了,被接去住在新泽西一家痴呆患者慈善机构。我们现在轻松了些,但也放不下心,常常让他们送她回家,今天她就在家。”

  他突然温和地提出:“你能不能多叫点菜让我带回去给太太女儿吃?”

  我心里很高兴夏公把我当女儿般看待, 于是一口气点了龙虾、木须肉、芝麻甜豆沙烧饼等几份菜,他非常开心。在我们相约的第二个星期天,夏太太告诉我她女儿很爱吃豆沙烧饼,我很欣慰。

  这时我理解了为何夏公好像没洗脸。我仿佛看到他和太太正忙着照顾弱智女儿,接到我的电话匆匆出门连脸都来得及好好洗。夏公随而聊起,多年前,有一晚5岁的女儿要父亲背她到楼下大门口去玩,那天正是圣诞夜,有人醉酒吐了一地,夏志清背着女儿不慎滑倒,他一手撑地另一手紧紧保护背上的女儿,回来后胳膊肿疼了好几天,“幸亏骨头没摔断”。夏公讲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当了“二十四孝父”,却生不出一个“二十四孝子”。我望着这个幽默、无奈,诚恳善良的老人,心想像这样的文人,在今天的大陆,海外都已不多见,我突然感到他就是张爱玲未曾下笔写的《我的旅美生涯》中的男主角,他热爱生活,可亲可信,同与世隔绝、孤独自僻的女主角形成强烈对比,也许就是靠了这种对比的支撑和友情,张爱玲才能活到75岁高龄的吧!

  午餐后,我们一起到位于东60街邻公园大道我的家中小酣聊天,到阳光灿烂的阳台上眺望公园大道上绯红色的海棠花坛。我先生麦克看电影去了,刚满14岁,5尺8高的儿子安德鲁向夏公问候,夏公用英文大叫:“小伙子,怎么可以长得这么高?!”我又开车把他送回家,临别时送给他一本我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上海文艺出版社新版请夏公指教。

  开车到曼哈顿上城西113街他的公寓门口,跳下车为他开门。当他向我挥别时,我再一次看见夏公眼睛里闪动着父爱和善良之光。为了女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否则,我们今天就可以看到他的除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古典小说史》之外更多的中国文学英文论著了!

  我坐回车里,静静地望着夏公提着菜走上楼梯台阶的背影,像面对著一部深邃而温馨的历史,充满敬意。

  张爱玲也曾这样默默目送他的背影吗?

  这一周忙碌于商务和社交活动中,有朋友讲“在纽约生活,好比天天过节”。指的是激动人心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英文即:Exciting. 

  前天应邀参加了美国金融地产投资大亨维廉凯利先生在公园大道61街私宅中举办的晚宴。他今年近八十岁,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去年捐献了五千万美元给他祖父的母校,即今年美国总统两位候选人辩论地点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以他金融世家的祖父名字命名的亚利桑那大学“凯利商学院”拨出了部分捐款,用于建立培养中国企业主管人员的EMBA培训项目。

  晚宴主持人在曼哈顿常见的party欢乐的气氛和伺者穿梭般递上的香槟美食中让大家静一下,W.P Carey公司主管Edward Lapuma 开始宣布晚宴贵宾名单,他在念到中国驻联合国、纽约总领馆的高层官员,也念到我的名字,这使喜欢低调的我不太自在,特别是晚宴厅起一片刺眼的闪光灯。有一位中国青年用流理的美语英文和我讲,他是看了我的书后立志到纽约闯天下,如今他是凯利先生的中国事务首席助理, 他叫我周老师,还笑着对我说“桃李天下无需酬”。第二天报刊上登出了晚宴的新闻报道。那天Party上,我还想起夏志清。说实在,不少杯光交错的晚会,和上周末相约夏志清比起,只是淡淡一滴水,但凯利先生和夏志清一样了不起。星期天早上,我从网上收到了我和凯利先生手捧玫瑰花的合影,他笑的好开心。“纽约的好老头儿真不少。”我想,就拿这个上市公司亿万富翁凯利先生来讲吧,他一捐款就是千万、上亿,自己却住在公园大道的二室一厅公寓,他的钱可以把整幢大楼买下来,可人家就是乐于居住二房一厅,一间睡房一间书房,浅红色的各种书籍从政治经济到小说诗歌堆向天花板雅致的书房中,这就是和夏志清一样的淡薄金钱,达观坦然。

  不远处61街第五大道上是海明威故居的白色大理石公寓楼,再不远处东64街是四次连任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故居。曼哈顿这些一幢幢饱含着历史文化气息的大街啊,现在最让我牵挂的是西北角113街那条最古老的街道,在那里住着旅美60年的夏志清老先生,他曾为贫寒交困的张爱玲点燃温馨的炉香,他是支撑张爱玲活下去的真挚友人,我突然感到如果把他们的故事叫做《最后的炉香;沉香宵》对应张爱玲的第一本书《第一炉香:沉香宵》倒是即切提,又让人希嘘感叹。

  张爱玲讲:“等这一炉香燃尽成宵, 我的故事就讲完了”

  “可是,这个故事没有完”,我几天来挥不去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张爱玲生命中如此重要,在台湾文学界又名气很响的夏公,居然不知道风靡两岸的电视连续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呢?,王惠玲不是研究了三年张爱玲才动笔写的吗?电视剧中大量引用张给夏公的信,再怎么讲夏公也是应该知道的啊!” 我拎起电话:“夏公,距我们上次见面,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今晚上我想到您家来玩玩,并请您和太太女儿去哥大餐馆吃饭。”

  “欢迎,欢迎!不过我女儿今天没回来。”

  “没关系,我傍晚5点准时到您家。”

  “好!好!”

  放下电话,我又重新看起DVD《她从海上来》,这次是一集一集地快放,我要把那段有关夏志清的旁白挑出来放给夏公听,让他在屏幕中和老友重逢!

  5点钟左右,带了我的宝贝DVD《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到了夏公家。上星期天是在陈旧的楼外告别的,这次则是乘了老式电梯到了5楼。一开门夏公就给了我一个热情的美式拥抱,夏太太也高兴地去沏新茶。客厅不小,铺着浅蓝花卉的陈旧中国地毯,浅绿色的沙发后面是一大排醒目的书架。原来的餐厅间已改做书房,踏进去四面八方都是高大的书架,仿佛走进一间图书馆。夏公中西贯通,英文书籍在右边书架堆到天。中文书籍则在左边书架堆到天,与屋中的零乱不同,书架书籍均次序井然,高雅整洁。夏公看来还是仍然很怀念他耶鲁时代研究的英国文学。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William Black (1841—1898)的选集。一页页地翻开泛黄的书页,珍惜羽毛般地轻轻抚摸着页中的插图:“这都是William Black 自绘的,他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后来成了文学家,天才呵!他是莎士比亚之后开浪漫主义先河的重要英国作家。”

  我仔细看着这些插图,的确精美,且有震人心魄的魅力。 其绘画所占据的空间几乎超过小说文字内容,风格很像菲力普·韦特为但丁的《神曲》所绘的插图。随着夏公的手指,翻页,我被深深吸引,就如我在梵第岗拉菲尔studio所受到的磁力吸引一样。夏公也谙熟当代英美文字,上星期天,他在我家看到我近日阅读一迭书籍中的一本英文原版 《The Catcher in the Rye 麦田捕手》他大叫是好书,并讲主人公霍尔顿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似,都是“对科举制度造反”。我告诉他这本美国当代经典小说我爱不择手,时而让我捧腹哈哈大笑,时而让我感动落泪。我真想知道张爱玲是否看过这本书,如果她看过,“我发誓”(书中主人公的口气),这本书一定能给她带来几天的快乐。”

  夏太太比夏公年轻十多岁,六十多了, 她热情开朗,一边端上热茶,一边笑着说“你的书我二天就一口气看完了,写的好。你年轻时在西伯利亚放猪、跳火车,也真苦呀。“我们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品赏新茶。我取出〔她从海上来〕DVD中第10盘碟片,夏太太放进DVD机,电视屏幕上出现张爱玲正坐着公车去看牙医,然后是坐在家中地上杂堆中给夏志清写信。

张爱玲旁白:

  “志清,多谢你来信问候,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所以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诞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1985年以来的来信。

  我这样莫名奇妙,望你不会见怪。你来信问我为何不趁目前中国出版界女作家热振作一下,问题在于我得了慢性病。虽然不是大病,但光看牙医就是二年多,目前还在紧急状态。收到信,只看帐单和紧急的业务信,你,还和久不通信的炎樱的信,都是没有看就收起来了。日而久之,我也荒废了日常功课。”

  夏志清说:“刘若英(饰张的台湾名演员)可比张爱玲漂亮多了。”

  我问:“您还记得这封信吗?”夏公讲:“记得记得。唉,张爱玲去看病的医院都是给穷人看病的免费医院,不像我们有自己的私人医生,预约就行。张爱玲要搭车去很远的指定医院,而且还要无穷无尽地等待,白白地耗费了她许多光阴。”

  “您认识这部电视剧的台湾编剧王惠玲吗?”

  “不认识。”

  “那这封信,一定是她从您已经发表的与张爱玲的通信中引录的?”

  “我想是吧!我要好好看看这个电视剧,我的眼睛不太好了,但我要仔细从头看看” 他平静又急切, 好像要与老友约会。

  我真不理解,从刘若英、赵文萱分别饰张爱玲、胡兰成的〔她从海上来〕开拍那天即轰动两岸成媒体焦点,到放映时在大陆台湾更风靡一时,可直到04年10月,夏公居然没有听说过这部电视剧,就连研究了三年张爱玲“史” 写成此剧本的王惠玲,虽然在剧中大段引用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却也没有想起通过她的母校台大或纽约文学圈友人找一下夏志清,向夏公问候或感谢一声。我惊讶《她从海上来》的台湾编剧,导演、制片,竟然无一人想到要寄一部DVD给每天在纽约哥大附近113街阳光下散步的夏公看看,却在片尾用了一整盘碟片记录拍摄该片的现场情景!

  夏志清被“张爱玲传奇”剧组实实地遗忘了,这才叫作世态炎凉!我好像突然明白张爱玲生前为何“无人问津”了:也许世人对逝者的宣扬鼓吹,并不真是出于对逝者的关爱或对其足迹的深刻思考。而也许仅仅是为了一部有商业价值的电视连续剧,或为了多一个人生盛宴的话题;一段炫耀的文字与银幕标记。而眼前的夏志清,在书架上摸摸索索,对他的古老书籍和逝去足迹,显得多么深挚依恋!

  “夏公”,我犹豫了一下说:“仅从63年到82年,张爱玲给您写了100多封信,你能拿出几封给我看看吗?”

  “好,可以!”

  看着夏公善良的,布满岁月苍殇密密皱纹的脸,我不由想起张爱玲的名句:“ 因为懂的,所以慈悲”。

  夏公从客厅跑去书房,一会儿拿出几页张爱玲的信和一个她的信封。张爱玲的黑色钢笔字很清秀,信都是竖式书写的,用的是薄薄的白信纸。有一封83年12月22日的信,虽然20年过去,但夏公仍将信保存的很完好。我轻轻地抚摸着信上的字迹,仿佛在抚摸卢克索古埃及法老的象形文字,抚摸一个有文学天赋的女子,她破碎的幻想和凄婉的人生,63岁的张爱玲在圣诞节前,孤坐在陋室的灯下给夏志清写这封信:

  “志清,

  年底写圣诞信,也没找出上一封信来再看一遍。忘了你提起Diana Chang的小说,寄出后马上想起来了。前几天匆匆写信,又没来得及说。其它你找人译出来,一定有许多人赞赏……宋淇前一时又生了场大病,现在刚好点……光就我来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夏公和我边看边读,夏公讲张爱玲的字写得有女人味,清秀、整洁,不过偶而会“创造”独特的字体。

  我和夏公夏太太一封封仔细阅读张爱玲的来信,张爱玲在信中经常夹着书写秀丽的英文。每封信的最后总是要提夏太太王洞的名字。夏太太讲:“张爱玲真懂礼貌,每一封信都要问问我和月珍(痴呆女儿)好。”

  我问夏太太:“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

  张爱玲用打字机打出的地址,她即没有用Eileen,也没有用赖雅Fedinomd Reyhor 的姓氏,而是一个“Chang”,

Chang
1825 N. Kingsley Dr. #305
Los Angeles. CA 90027
收信人是
Professor C.T.Hsia (夏志清教授)

  纽约地址

  夏志清带我看了他收藏张爱玲信件的文件柜,一层层文件夹中放着不同年代的信件。“我从来不会弄丢别人的信,所有的信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生活或者学术记录。”

  在夏公的客厅和书房中,时间飞逝,他拿出一本英文著作〔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中国古典小说送给我,上面写着:

“To my Dear New friend Julia
C T.Hisa
Cot 17. 2004(印章)

(送给我亲爱的新朋友Julia , 夏志清)

  出门前,夏公坐在书桌前,用清秀的字体为我写下张爱玲给他信中的一句话:

  “我是爱着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和张爱玲所喜爱的孔子〔论语〕中的一句话 “因得其情,哀怜而勿喜”

  夏志清笔录
  2004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日,纽约

  夏公又穿上我们上周日见面的那件旧大衣,夏太太带上绒线帽,他们带我在二个睡房和厨房、和藏书壁橱转了一圈:“不小吧!我的房子可比胡适的房子大多了!”夏公说:“我是哥大教授,胡适是退休公务员,拿一点退休金过日子,我比他舒服多了。不过胡适好学问好心肠, 四十年代初张家鼎盛时,他和张爱玲的父母在上海一起打过桥牌呢!”

  “夏公,我愿意出资金让你去大陆开研讨会。”

  “不,心脏病,不能去啊!不知哪一天上帝就把我请去啦。”夏公83年去大陆后,再没回国。

时光倒流,晃若隔世。我仿佛看到胡适、夏志清、张爱玲一起手牵着手从层层书架后面的时间隧道中走来。胡适张爱玲已作古人,而这位将张爱玲像颗珍珠样重新掘出沙丘的夏志清,自己却被眼看一天比一天更深的沙漠慢慢淹没。

  我们走出大门,来到113街狭窄安静的小路上,我突然想起上海沦陷时期郑振铎大声呼吁阻止“史流他邦,文归海外”,发动“抢救大劫”活动一事,我真想对着纽约的月色夜空大叫一声:“郑振铎啊,你在哪里?我的遥远的祖国大陆的同胞啊,快把研究死人的热忱用来关怀活人吧!”

  我回头望着身后那扇缓缓关上的大门,仿佛看到最后的炉香正在纽约的朦胧之夜飘逝,散发, 再不回来。我搀着两位老人禹禹而行,向阿姆斯特丹大街上的哥大餐馆走去。我心中暗暗祈祷:当今浮华世界呵,切勿将深遂的历史与精采的华章,默默地切隔遗忘在113街这陈旧公寓冷清沉寂的黑色铁门后面!

10月18日 纽约曼哈顿

1、周励与夏志清、董鼎山合影

2、夏老赠书

3、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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