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前言:
说起旅居纽约的华裔作家周励,年轻的读者也许有点陌生。作为海外新移民文学的先驱者之一,祖籍上海的周励在1992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曾创下热销160万册的纪录,在“出国热”方兴未艾的中国曾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同时,也为那个时代无数渴望出外看世界的中国年轻人开辟了一条打拼异乡的精神之路。在海外华语文坛,除了成功作家和商人的模范光环,性格爽朗热情仗义的周励还是一个真正的旅行探险家。在她身上,拼搏进取的精神从来没有年龄的界限。近年她曾四次前往南极和北极探险,成为地球两极的探梦者。本文是周励近年两次在瑞士攀登马特洪峰后写下的宏文。特此推荐,以飨读者。
* 华人头条-瑞士站主编与周励
周励 || 攀登马特洪峰
8月9日傍晚,从瑞士飞抵酷暑渐消的故乡上海,仍陷于对马特洪峰大本营的深深迷恋之中,就像2016年秋天从珠峰大本营返回后一样魂萦梦绕。夜深人静时,回想这次居然攀爬上以往只存在梦里的马特洪峰赫恩利山脊小屋,真是感慨万分。这个被我用两根登山杖“征服”的著名壁架小屋是瑞士官方导览中的“马特洪峰登顶大本营”。它之所以闻名遐迩,不仅因为它是1865年7月14日人类首支登顶马特洪峰队伍出发地(随后赫恩利山脊见证了七位成功登顶者中的四位不幸跌坠魂断冰川的惊天悲剧),而且自1865年以来的一百五十二年中它接待了成千上万世界各地朝气蓬勃的登顶勇士,包括英国无四肢残躯登顶英雄(他在阿尔卑斯山被暴雪掩埋截去坏死四肢)。我8月7日早上九点独自从施瓦兹黑湖2583米登顶者旅店出发,攀登到马特洪峰大本营3260米的赫恩利小屋,落差700米,向上攀爬六小时,下撤五小时,来回徒步十二小时,真是与马特洪峰刻骨铭心的亲密接触。当我历经艰险终于在下午三点气喘吁吁地登上这个被直升救援机轰隆巨响包围,笼罩着确定的勇气与不确定安全的赫恩利小屋大本营露台时,上上下下都是不惧死亡的马特洪峰登顶英雄,像一股洪流令我热血沸腾!与珠峰大本营看到的都是游客截然不同,这里跃入眼帘的都是世界各国当天登顶者英姿勃发的身影,他们背着绳索、冰镐与冰爪,手掌粗糙,谈笑时而爽朗时而深沉,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安全归来。几周前有一位欧洲女子在登顶途中被雷电击中毙命。数月前一对英国兄弟在成功登顶后突被暴风雪困住活活冻死。这都是施瓦兹黑湖(Schwarzsee)酒店瑞士老板娘以令人心碎的语气告诉我的:“唉,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现在我在大本营与登顶勇士们交谈,看他们笑容灿烂为他们祈祷,就像置身于一部恢弘博大、心旌荡漾的贝多芬《英雄交响曲》之中!
马特洪峰Matterhorn,由德语“Matt”与“horn”组成,意即“草地上的号角”,位于瑞士冰川小镇采尔马特,海拔4478米,形成于四千万年前。它是阿尔卑斯山最美丽、最险峻亦是最后被征服的山峰,是瑞士引以为骄傲的象征,它如史前一支枭雄长矛直指天际、遗世独立,其特殊三角锥造型被誉为“阿尔卑斯之王”。2014年和2017年夏天我在里弗尔湖(Riffelseelake)拍摄它著名的倒影与朝晖夕映时充满惊叹:一柱擎天,如梦如幻,烟波浩渺。积雪的山体折射出金属般的光芒,冷艳孤傲的外形神圣不可侵犯,云雾时而掩盖了整个山体,稍等片刻又露出它那让人惊艳的靓丽尖顶。正如德国探险纪实片《北壁》所述:阿尔卑斯山峰“这一分钟阳光灿烂,下一分钟暴雪肆虐”。变幻莫测的气候挑战着人类的勇气和毅力。里布法特曾形容潜藏在欧洲人心底关于马特洪峰的梦想:“我从没走出过家乡普罗旺斯,但我知道马特洪峰。读书时,校长有次对我们说,‘现在,画出一座山。’所有学生,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统统都画了马特洪峰。”长大成人后,里布法特成为首位攀完欧洲六大北壁的法国英雄。
2017年8月3日,在雪朗峰、少女峰、艾格峰北壁逗留难忘的一周之后,我特意去因特拉肯体验少女峰滑翔飞伞,比起攀登马特洪峰,从1900米空中一跃而下不算太难的事情。4日乘火车重返马特洪峰,阔别三年,激情难抑。入住拉夫尔堡的里佛尔之家马克·吐温酒店,其悠久历史可追溯到1853年。马克·吐温1876年曾在此居住数月,并以其徒步经历写了小说《攀登拉夫尔堡》(Climbing the Riffelberg),想必文学大师也喜欢与马特洪峰作伴。记得2014年夏天我曾踏着马克·吐温书中所描述的山路,从阿尔卑斯山最高酒店——海拔3100米的戈尔内格拉特库尔酒店出发,一直徒步到海拔1608米的采尔马特镇,落差近1500米,却像在天堂漫步一样。沿途马特洪峰和罗萨峰等二十九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尽收眼底,以Gornergletscher为首的多条冰川与冰河争锋,高达1000米白色激流冲刷而下,妙曼曲线唯美震撼。我一路没用登山杖,马特洪峰是我无所不在的亲密伴侣。随便你在山上怎么转,蓦然回首,巍峨壮丽的马特洪峰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在有路标的崎岖山路上兴致盎然地徒步了整整八个小时,不时躺在岩石上晒太阳休息,天黑之前来到马克·吐温曾下榻的采尔马特小镇霍夫大酒店。山上山下,两个马克·吐温酒店走廊里都挂着美国文豪关于马特洪峰小说的插图:无边无际“之”字型的驿队在山间攀爬,运送着永远不够用的酒店食物和燃料。自从十一年前(1865年)发生了首支登顶队跌坠惨剧后,成千上万的游客从欧洲和北美涌来马特洪峰,想一睹这座神奇山峰的美貌。马克·吐温本人也是其中之一。2014年夏天离别采尔马特时,我望着暮色映照下的马特洪峰,恋恋不舍,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要回来攀登!
2017年8月5日我在拉夫尔堡马克·吐温酒店要了一杯啤酒,跳进被高原鲜花和绿茵环绕的室外按摩池,任由白色激浪冲击几日来连续徒步的酸痛的双腿。我撑着双臂观赏近在咫尺的马特洪峰。寻思难道永远只能在马特洪峰周围的雪域高原打转吗?怎样才能爬上它锥状的身躯?
马特洪峰是ULAA国际化认准的阿尔卑斯三大北壁难度最高的攀登路线之一。三大北壁分别为马特洪峰,海拔4478米,北壁垂直高度为1200米(从我们抵达的3260米赫恩特小屋开始直至顶端4478米);大乔拉斯峰4208米,北壁的垂直高度为1200米;以及我不久前去徒步的艾格峰,海拔3970米,北壁垂直高度为1800米,从2100至3970米。三大北壁的攀登史诗可歌可泣,这是我对攀登马特洪峰产生浓烈兴趣的主要原因。
马特洪峰的高度虽然仅是珠峰的一半,却诞生了现代登山运动,其1865年首登惨剧轰动全球,却孕育出灿若星河的登山文化。攀登马特洪峰有多难?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马克·詹金斯(Mark Jenkins)的话来说——“通往其顶峰线路的攀爬难度,比珠穆朗玛峰上的商业线路更大”。成功登上马特洪峰顶峰可谓是困难重重:高达1200米的几近垂直的尖顶、外悬的岩壁,平滑、向下倾斜的壁架,马特洪峰像一座陡峭的金字塔,为登上峰巅你必须用指尖抓住岩石间微小的缝隙,脚踩微薄的壁架,使出全身力气往上攀登!8月7日我的攀登之途是阿尔卑斯山最险峻的空手徒步线路,再上去1218米就是顶峰,那就必须配带冰镐、冰爪和登山绳了。我当时无法置信自己已是攀爬在历史长河中,每一步岩石都反射着1865年那场悲剧。我能够体验到登顶者面对的严峻挑战,还一度迷路被死亡之翼掠过,这一切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南北极探险家和珠峰、马峰登山者总是对探索抱着“做爱”般的勇猛与狂热。不惧死亡。话说8月6号晚我和十位家人从采尔马特乘缆车抵达距离马特洪峰最近的也是当地唯一的酒店:施瓦兹黑湖旅店,原打算次日和全家一起重游小马特洪峰冰川天堂。晚餐后我去风景优美的黑湖畔小教堂散步,登顶者返回后常去做感恩祈祷。绯红色的夕阳余晖让马特洪峰变得几乎触手可及。眺望远处,那如同一颗钻石镶嵌在锥形青峰半山中的白色赫恩利山脊小屋熠熠生辉,就是它!马特洪峰大本营!这就是我一直梦想攀登的小白点!它在向我召唤!回酒店后我立即告诉我家“徒步专家”五妹与日裔妹夫,动员他们次日早上与我一起去攀登小白屋。妹夫紧张地拿着地图讲着一大串日本话,妹妹劝我打消念头:“赫恩特小屋我们都向往五年了,我们在周围走过,实在太陡峭太危险了。你还是和大家去冰川天堂吧!”
“好吧,”我说。
7号清晨起来,光芒万丈,我又一次被金属般威严发光、美得令人窒息的马特洪峰所打动,那个遥远的美丽白屋在朝霞中散发着无可抗拒的诱惑力。山太高,太远,但大山在召唤!1865年首次登顶的英雄们也在召唤;白色小屋,那是他们的出发地啊,我怎能忘怀!黑湖旅店老板见我意志坚决大力鼓励我,她预计我“六小时来回”(结果我走了12小时!)还硬塞给我两根黑色登山杖。在湛蓝天空下,我告别家人开始独自前行。
下这么大决心还有第二个原因:数天前我和姐妹们专程去拜访了艾格峰1936年德奥四位登顶勇士不幸悬空冻死之地,眺望死亡营地,心痛如绞,这里是德国著名影片《北壁》实景拍摄地与艾格峰登顶起始点。1800米垂直岩壁惊心动魄,岩壁下是攀登史文字和勇士照片组成的“艾格北壁英雄墙”,我们还遇到一位英国籍眼睛湛蓝、俊朗精干的北壁救援者,他的手掌满是疤痕和青斑,他讲“每天在起登点和峰顶之间寻搜救人,熟悉艾格北壁的每一块岩石”,这位北壁英雄令我印象深刻。
从2012年至2016年我四次去南北极,对人类探险史特别是英国探险家充满敬佩之情。登山运动的源动力来自英国的工业革命。19世纪英国工业大革命的繁荣盛世引领了贵族阶层对未知世界探险的黄金时代,滑铁卢战役威灵顿击败拿破仑后,空闲的英国皇家战舰改装为极地探险考察船,竭力拓展疆域。1845年5月英国船长约翰·富兰克林率领两艘皇家探险船前往北极,如成功开辟西北航道,英王奖赏两万英镑,如再穿越北纬八十九度,则可获国王再次嘉奖五千英镑。可惜豪情万丈,志在必得的两艘巨船在两个月后突然销声匿迹,包括船长富兰克林在内的一百二十九名船员全部失踪。经过十几年四十多艘救援船寻搜,最终在1857年发现埋在北极圈一堆石头下,关于富兰克林六十二岁病逝,浮冰围困全船覆灭的日记字条,堪称北极探险史世纪悲剧。但大救援拓展了地理大发现,开创了英国探险的“英雄时代”,孕育了家喻户晓的南极点悲怆英雄斯科特船长,计划横穿南极大陆、冰海求生勇救二十八人的沙克尔顿勋爵。斯科特一行南极点遇难后,英国国王在西敏寺跪下祈祷,整个欧洲无不动容。悲剧后南北极探险与科考蓬勃发展,中国院士秦大河参加了徒步重走沙克尔顿横穿南极大陆(包括南极点)国际探险队,首次为中国南极探险填补空白,令世人瞩目。我有幸在2016年夏天参加了秦大河为名誉主席的《中国极地科考协会》远征北极点,并计划于今年11月奔赴南极点阿蒙森——斯科特科考站探访。与极地探险“英雄时代”并行,英国贵族及知识分子的探索目光也开始转向壮丽如诗的阿尔卑斯山脉。1857年伦敦的一群绅士组建了Alpine Club,这是历史上第一个阿尔卑斯登山协会。从此以后绝美无迹的山峰开始上演探索与哀情、胜利与死亡的悲壮篇章。
攀爬,喘息。关于马特洪峰这座山的悲怆传奇浮现眼前,栩栩如生。1865年7月14日,二十五岁的英国版画家爱德华·温博尔(坠山悲剧幸存者,数年后出版回忆录《攀登阿尔卑斯山》)组织了人类首支马特洪峰登顶队,包括英国资深登山家休德逊(Charles Hudson,三十七岁),英国勋爵道格拉斯(Lord FrancisDouglas,十八岁,其家族与邱吉尔家族联姻),英国船王儿子、登山新手哈顿尔(Douglas Hadow,十九岁),才华横溢的法国向导克鲁兹(Michel Croz)以及采尔马特当地向导Peter Taugwalders父子共七人。除了新手哈顿尔,六人全部攀登过包括玫瑰峰在内的多座阿尔卑斯险峰。他们从我所攀登的3260米赫恩利小屋出发(1888年扩建为现在的旅馆),在这之前有二十支欧洲登顶队失败。当天他们攀过1200米的垂直岩壁成功登顶!站在巅峰七人对山下意大利竞争者欢呼“我们胜利啦!”温博尔则停留一小时作峰巅风景画。胜利的拥抱与喜悦如此甜蜜。特别是新手英国船王之子哈顿尔,缺乏登山经验,全部依赖于其他六人的帮助。两位资深向导曾强调哈顿尔也许会累及他人生命,但英国绅士们温文尔雅难以启齿,选择带他登顶,可惜激动人心的好景不长:下山时七人系一条绳,为照顾新手哈顿尔,法籍向导克鲁兹爬降在最前面,哈顿尔位居第二,由克鲁兹特别照料。
离开顶峰刚开始下撤,哈顿尔突然鞋底断裂惊恐大叫跌坠北壁。这位十九岁新手轻率登顶累及了自己在内的四条宝贵生命:他首先冲撞本来站得很稳当的法国向导克鲁兹,其腰绳冲力又拉绑资深登山家休德逊和道格拉斯勋爵,四人一起跌入1400米深渊,魂断北壁冰川。采尔马特的马特洪峰博物馆藏有悲剧断裂的腰绳(马尼拉麻细绳)、在冰川发现的断裂鞋跟、眼镜、相机水壶等遗物。我2014年在博物馆初知此事时大为震惊,泪水盈眶。道格拉斯勋爵的遗体至今仍未找到,也许他落进了冰川缝隙。其他三人的遗体都埋葬采尔马特。
以下是我在博物馆看到的一段关于法国向导克鲁兹令人痛惜的记录:
At each step [on the descent] Croz had to make Hadow’s feet secure,and to do so he had to lay down his ice axe so that he had no support himself……
登顶之后每下降一步,法国向导米歇尔·克鲁兹都首先设法先让哈顿尔的脚安全着地,为此他不得不放下他的冰镐,使得自己没有支撑点。当身后的哈顿尔突然滑跌,两脚从背后猛然撞上时,克鲁兹失去重心在陡峭山坡跌落……
为了纪念这位兢兢业业的向导先驱,如今瑞士多处阿尔卑斯滑雪胜地、山脊与街道都以米歇尔·克鲁兹命名。
幸存的温博尔和皮特父子三人回到采尔马特小镇立即被送上法庭。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系绑七人的腰绳不是“断裂”,而是被温博尔与当地向导皮特父子三人为了自保而割断。消息传出轰动整个欧洲(三十年后得到平反),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立即发布禁止登山旨令。数年后温博尔发表回忆录《攀登阿尔卑斯》声明无辜,描述悲剧与美景,勇气与挑战再度轰动欧洲。成千上万的人涌向马特洪峰,至2015年首登一百五十周年之际,欧洲勇士已经创下一小时四十五分攀顶纪录。赫恩利小屋人满为患,1888年扩建为目前的三层白色旅店(六人一间,必须预定)。
此时,攀山者络绎不绝,700米高度落差的崎岖小道上印满了登顶者的足迹。可攀登初始两小时我就爬错了路,登上一个几乎无路可爬的垂直岩壁,我和新结识的莫斯科登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爬上去,四肢紧抓壁架,但几乎踩到哪里,那里的石片就哗哗往下掉,胆战心惊,飞沙走石,远处不时传来雪崩轰隆声,像是海面鲸鱼的有节奏的呼吸,令人毛骨悚然。一周之前我们徒步少女峰马拉松线路最后三公里,陡峭终点有个铜牌纪念瑞士英雄法兰茜斯卡,她曾荣获少女峰马拉松和纽约马拉松第一名,三十六岁却在登山途中遭遇雪崩毙命。8月7日上午我在攀登马特洪峰时迷路,最艰难时刻几乎是命悬一线。我抓住岩壁,转头下望,那万丈深渊极像在马特洪峰博物馆看的黑白影片《大山在呼唤》中英国船王儿子哈顿尔惊恐万状坠落时面对的北壁深渊!我对自己讲:“一步也不能闪失,绝对不能出错!否则我将会成为哈顿尔!”我四肢并用慢慢爬下险峰,历经半小时终于折返到有几十人攀爬的路标道路,一些陡峭岩石系了路绳供攀登者抓拉,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体力与毅力了!不少欧美人看我攀爬艰辛,气喘吁吁,送我冰水、巧克力,还有好心人力劝我这个六十六岁的“中国女人”下山:“我们可以打电话叫直升飞机送你回去,救援是免费的。”但德国、西班牙、瑞士、美国的登顶勇士们给了我无限动力,此生能与他们共同攀登耳畔雪崩轰响的赫恩利山脊,是我的幸运。我望着约有十座东方明珠塔高的马特洪峰巅峰和约有八座金茂大厦高的赫恩利小屋,决定向遥遥无际的3260米赫恩利小屋不断攀登。“爬上去!既然来了就一定要爬上去。”转了一圈又一圈,眼见几位欧洲夫妇因高山缺氧撤退,我每攀登二十几块岩石就坐下喘气喝水。往下看是一条“S”型的“蛇队”,不一会儿他们就全超过我了,在狭窄小道上每个人见到都会问候或聊天,欧洲登山文化堪与瑞士天堂景色媲美。历经六小时,我终于在下午三点抵达目的地——马特洪峰登顶大本营!赫恩利小屋的瑞士经理知道我来自上海,热情地说:“欢迎你朱莉娅!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位来赫恩利小屋的中国女子!”(中国曾有两位登山家攀登过马特洪峰之巅)
与因特拉肯五星级豪华酒店挤满了中国游客截然不同,在瑞士艾格峰徒步道、少女峰马拉松“龙脊小道”和马特洪峰赫恩利山脊攀爬窄道,你是看不到一个中国人的。可是突然听到有人亲切地叫我名字!哇塞!惊喜!我妹妹和日裔妹夫也上来了!昨晚、今晨他们还竭力劝我放弃呢。今早妹妹在黑湖酒店阳台望着我越走越远渐渐消失的背影,决定出发追寻他们五年的梦想!他们上午十点半开始攀登,四点抵达大本营,用了五个半小时,仅比我少半个小时。我跑上去紧紧抱住我妹妹,泪水盈眶。四个月之前她经历了大手术,呼吸困难无法平躺。我多次去医院探望,化验结果幸无大碍。现在她重整旗鼓、再次出发,攀爬3260米马特洪峰大本营,堪称奇迹!探险,生命绽放的花朵,我们被登顶下山的勇士们包围,赫恩利小屋激情澎湃,充满了成功的喜悦!
自从克鲁兹、哈顿尔、道格拉斯和休德逊从马特洪峰上坠落而亡后,马特洪峰一直被坏运气缠绕。如今,自人类首次登上马特洪峰一百五十年来,成千上万人登上了马特洪峰,五百多人在尝试过程中死亡,比攀登珠穆朗玛峰、德纳里峰和雷尼尔山过程中死亡的人加起来还要多。我们遇见的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下山道路漫长,我与西班牙登顶四勇士交谈,他们听说我来自上海都非常兴奋:“巅峰属于两国,左面是瑞士,右面有十字架的是意大利,山脊中间是两国分界线。这是我们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实在太危险了。直升救援机盘旋却救不了不幸坠入千米深渊的登山者。关键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早上四点半出发,抢在下午雨雪之前赶回大本营。”日本知名登山向导Hirofumi赞叹不已:“你们姐妹俩是我这十年来所知道的攀登马特洪峰赫恩利山脊唯一的中国女性!”
在欧洲至少要攀登过十条三大北壁高难路线(例如马特洪峰、艾格峰)才可取得日本向导Hirofumi所拥有的阿尔卑斯IFMGA资格证书。英俊年轻的他选择这样的职业是出于对登山的挚爱。一直听说聪慧无畏的珠峰夏尔巴向导,在马特洪峰我见识了许多欧美日登山向导,看上去他们与客户像亲密朋友,只是背着更多吊绳与冰镐。
Everything here is just amazing!生命在高处,与日本、德国、瑞士的登顶健儿一起下山也是一段激动人心的回忆。一位慕尼黑电器商指着眼前八十二座4000米以上阿尔卑斯巍峨山峰对我讲,他攀登过马特洪峰之巅四次、征服过八座包括最高峰勃朗峰(4807米)在内的阿尔卑斯巅峰!这就是欧洲登山文化:不为名利,不收门票,无人审核,谁都可以登顶,但你需对自己和他人生命负责。对突发事变、气候变幻和不良运气要有严肃思想准备。晚上九点回酒店途中路过黑湖小教堂,我默默祈祷感恩昨天晚霞中在这里得到启示攀登马特洪峰,我向那遥远不可及、熠熠生辉的赫恩利山脊小屋送去一个飞吻,我征服了你。我要向今后所有来到你怀抱的阿尔卑斯勇士们祈祷!
回到风景宜人的采尔马特,我带姐妹们去瞻仰采尔马特教堂著名的登山者雕塑墓地,1865年首登七人中有三人埋葬在这里,其中两位的墓碑上耶稣基督腰间系着登山绳。绵延绝美山峰陪伴勇士们长眠。令人动容的是一位于1975年遇难,来自纽约市的十七岁男孩Donald,他墓碑上挂着自己的登山冰镐,墓志铭刻着:“我选择攀登”(I Chose to Climb)。这是登山者墓园永远不灭的灵魂,不落的彩虹。
我抬眼望去,人类的探索精神、勇气与梦想正在夕阳下瑰丽的马特洪峰北壁折射出永恒光芒!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