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巴赫开时百花杀(三)

 

2001太空漫游发表于11/08/20 11:52

  就职莱比锡是跳槽天王巴赫一生绝无仅有的赔本儿买卖:从宫廷乐正降为乐监,相当于从部长降为中学副校长,还要上头疼的拉丁文课;虽然不用付房租和暖气费,但工资只有葛屯的四分之一。当时在德国的意大利歌剧女明星年收入一万金古盾,巴赫固定工资只得一百!莱比锡工匠、短工和士兵年薪是三百金古盾。当时一金古盾可买十斤生肉或七斤黄油。巴赫年薪比短工少两倍,可他比短工还会生孩子,在莱比锡的头六年中巴亚蜜连生五子。新教禁止女性参加音乐演出,巴赫家庭经济垮了半边天。更糟糕的是,作为乐监,巴赫家永远住满前来请教的客人和学生,而巴亚蜜必须喂饱所有的人。
  匪夷所思的是,跳槽王巴赫是上赶着才做成这笔赔本儿买卖的。很多文章称托马斯学校乐监为德国乐坛领袖,与科隆大教堂和威尼斯大教堂唱诗班教习齐名,甚至可与汉堡乐监分庭抗礼。这是给巴大师贴金。教习与乐监差着好几个档次,且托马斯学校虽然影响大过葛屯,但跟科隆和威尼斯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
  音乐老青年巴赫甘愿做这笔赔本儿买卖,是因为他把莱比锡看作进入上流社会的跳板。德国东部的莱比锡当时富甲一方,其印刷社印的总谱以精美准确闻名世界,萨克森地区贸易的三分之二通过莱比锡银行完成。1701年,莱比锡几乎跟巴黎同步拥有路灯,当地社会主流富商、教授和贵族都年薪过万。统治三万市民的莱比锡议会有十五名议员,都由萨克森国王亲自任命,终身任职。他们再选出其中三位任市长。市长每年轮流担任议会主席,任何重大决定必须议会一致通过。当时的三位市长是六十八岁拥有上诉权的议员庞哈福, 六十一岁的史亚安和五十岁的律师兰过德。
  莱比锡是正宗新教发源地。巴赫来前二百多年(1519年夏),罗马教廷代表艾若思与新教祖师爷路德曾在此举行教义辩论,新教星星之火由此点燃。莱比锡最高宗教权力机关是教区监督委员会(Konsortium),下辖托马斯、尼哥莱、彼得教堂和新教堂。全城礼拜主要在托马斯和尼可莱两个大教堂进行。第五个教堂——保罗教堂归莱比锡大学。
  成立于1409年的莱比锡大学是德国最著名的大学之一,其拳头学科就是神学系。大学直属萨克森国王,莱比锡连师生的税都收不着。1543年之前,保罗教堂及其修道院也归大学领导。因此种种,大学与议会的关系非常不咋个,处处勾心斗角。当年从魏玛去葛屯途中,巴赫还曾应校长之邀顺路去莱比锡为大学验收过保罗教堂的新管风琴,但大学校长此时却视巴赫为“教监会的人”。大学只在面对加尔文教时才跟教监会意见一致:大学所有老师就职时必须书面申明放弃加尔文教义,宣布“加尔文教徒都是异教徒”,并诅咒他们都“应当得到地狱火”。
  并不精通音乐的市长们非常希望由一个莱比锡人来继任托马斯学校音乐教习,或至少为莱比锡人所熟知。他们的首选又是台杰非。这台杰非简直是巴赫“一生的敌人”。他们的竞争开始于十七年前。1705年夏末,时任亚昂城管风琴师的巴赫去吕贝克拜访北德管风琴总舵把子毕迪西(Dietrich Buxtehude)。来回小一千公里。徒步!亚昂教监会准假四周。巴赫呆了仨月!
  巴赫超假不归是因为他想接毕迪西的班。毕迪西对于接班人只一个条件:娶他三十岁的胖女儿为妻。当时欧洲女人十四、五岁就结婚,三十岁的姑娘相当于今天六十岁。该老姑娘在音乐史上威名赫赫,亨德尔、马德胜(Matteson)等乐坛名家都曾眼含泪水拒绝过她,和她屁股下面的那个职位。
  巴赫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个大他十岁的胖妞。在他之前含泪而去的,就是台杰非。拿到莱比锡聘书后,台杰非复制巴赫对付翁威廉的战术:他把莱比锡的聘书给汉堡当权派看,第二天工资就涨了五百二十金古盾。第三天,台杰非通知莱比锡:“你被耍了。”
  活了八十六岁的台杰非当时远比巴赫有名。他写下四十部歌剧、三千部众赞歌,四十四部受难曲,还有数千首军队进行曲、舞曲、红白喜事小曲,不过,我们今天提到他,只因为他是巴佳爱的教父。
  被耍成熊猫眼的莱比锡又先后选中三人,均惨遭拒绝。1723年2月7日,巴赫为尴尬无以复加的议会试奏了康塔塔(BWV22),4月19日即接到正式聘书。市长庞哈福的一句话几乎被所有研究巴赫的文章引用:“既然咱们弄不到最好的,那只好用差不多的将就。”他这句话说的是第五候选人、中学总监何可安。副市长兰过德更直白:“巴赫能让我们尽快忘记台杰非的戏弄。”
  因此,巴赫是莱比锡的第六号候选人。
  今天,全世界都因为巴赫而嫉忌莱比锡!
  三天后议会批准聘请巴赫任托马斯学校唱诗班乐监,5月5月签订正式合同。几天前还从加尔文教侯爵李傲德手里领工资的新教徒巴赫顺利通过严格的新教神学考试,然后在“宗教检视条文”上签字——这是萨克森王国所有宗教和国家公务员都必须签字的文件。之后,庞哈福才松口:“祝巴赫名声大振,愿莱比锡人喜欢巴赫。”
  这几乎是当年最低限度的祝福了。巴赫与莱比锡的婚姻十分草率,婚后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托马斯学校乃免费寄宿学校,隶属托马斯教堂,五十五名寄宿生和一百名走读生都是有音乐天赋的穷孩子,他们每天在教堂练习,在礼拜和红白喜事上演唱,其实就是教会的无薪童工,全部收入都是教堂的剩余价值,可家长们还因为家里少了张嘴而对教会感恩戴德。校舍年久失修,前任校长曾抱怨学生都长了疥癣,孩子们忙着挠背,以致无法练习合唱。校园中蚊虫盛行,大小老鼠结队出没。巴赫上任前,议会只把他的宿舍好歹装修了一下。
  巴赫这个认真的教习把作息表安排得满满荡荡。议会还专门要求巴赫为每周日早祷提供一部康塔塔,相当于要求作家每周写一部中篇小说。巴赫不喜欢自己前任们写的康塔塔,于是他拟就一个庞大计划——创作一年中所有基督教节日使用的康塔塔。一年有五十二个礼拜日,五十二部;圣诞节三天,三部;复活节三天,三部;还有基督升天节、圣灵降临节、天使报喜节、圣枝主日等等,此外,不少周日礼拜他还准备了两部康塔塔,分供布道前后演唱,这样算下来,一个年度需要七十来部康塔塔。
  巴赫超额五倍,创作了三百多部康塔塔!短的十几分钟,长的四五十分钟,多数二十多分钟长,能沿用五年不重样。
  这些康塔塔,巴赫生前只出版过一部。
  康塔塔是教会音乐中最重要的体裁,原文“cantata”(歌唱)为拉丁文,兴起于十七世纪初的意大利,原为世俗独唱叙事套曲。十七世纪中叶传入德国后发展成包括独唱、重唱和合唱的声乐器乐套曲,在教会音乐中特指礼拜时布道与祈祷之间唱诗班赞美上帝的合唱,等于“配乐布道”。它的结构与中国的大合唱相近,因此曾被译为大合唱。新教礼拜至今仍演唱康塔塔,其特色就是众赞歌。
  巴赫的康塔塔作品以教会康塔塔为主,现存一百九十五部,多以赋格合唱开始,续以宣叙调和咏叹调,最后以众赞歌结束。歌词除采自《圣经》外,其它均出自两人之手:莱比锡著名律师家族之名寡妇周春妮和笔名皮坎德(Picander)的韩格洗。韩氏专写色情诗和下流戏剧,后跟巴赫一拍即合,成为他的主要词作者,其太太后来成为是巴赫女儿巴若娜(Johanna Carolina)的教母。
  网络时代首重标新立异,韩寒郭敬明,都认为自己正在开某一座山。
  其实,综观人类文化史,大师通常并非开山祖师。足球这座山就是中国开的,现在咱们只能看人家玩儿;火药这座金山也是中国开的,结果连故宫消防铜缸上的镀金都被八国联军用刺刀刮了去。姜文天天在电视里气冲牛斗:“我定规则我就羸”。伪真理!中国文化精品最牛不过唐诗。唐诗规则是初唐四杰定的。除了中文系大学生,有几个中国人知道初唐四杰指的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但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李白杜甫!
  因此,标新立异,并不等于出类拔萃。巴赫是最典型例子。
  巴赫没有创立任何新的音乐体裁,可他成为西方音乐史上最杰出的集大成者,覆盖巴洛克、维也纳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晚期浪漫主义、十二平均律、调性乃至爵士乐和流行乐所有音乐风格特征,清晰地体现出平衡与失衡、和谐与对抗、对称与非对称、有序与无序之间的相反相交、相对相合与相易相汇,堪称与宇宙同构。就像仓颉本人并未创造过任何一个汉字,可我们都写着“他的”汉字。管风琴大师、著名巴赫学者史怀哲说:“巴赫是一个终结。他没有创立什么,可每一样事物都通向他。”古诺更加精确:“如果巴赫时代以来所有的音乐作品都丧失了,也可以在他奠定的基础上重建。”
  巴赫时代的音乐视标新立异为异端,追求最大限度地接近传统,就象中国古代只有注经才是正经学问,小说诗歌都是下流玩意儿。因此,当时的作曲家只能在吹毛求疵的框架中施展才华。
  歌德说过,真正的天才就是在任何限制中游刃有余。拿体制说事儿的人,说得文雅一点,都是大傻逼。体制内的大傻一到体制外就火了,迄今只有一个《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可现在周励在中美两国被集体看作超级大傻。
  巴赫涉猎的所有体裁都由别人开创,但巴赫之后,我们只知巴赫。巴赫没写过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于是海顿横马立刀;他没写过钢琴曲,于是柴可夫斯基雄霸天下;他没写过钢琴协奏曲,于是莫扎特笑傲江湖。
  如果,他写了呢?
  巴赫众赞歌的主要特色是音乐装饰与律动。音乐装饰易流于卖弄,但巴赫的装饰就像盛开于心灵之路的带露鲜花,俨然上帝寓于灵魂,而主之恩典让灵魂变得典雅美丽。巴赫众赞歌在歌词出现“天”时攀到最高音,然后一路下降,代表“天之子”由天而降,直到歌词出现“地狱”时降至最低音。在基督教音乐中,这个双重交叉律动象征十字架,而十字架象征耶稣就是基督(救世主)。
  巴赫衷心遵守基督教的严苟框架,结果却凌驾于框架之上,他纳基督教音乐千年传统之百川,内敛深含,机锋密布,他涉足的所有曲式都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让后来者除去巫山不是云:康塔塔、组曲、协奏曲、受难曲、弥撒曲、独奏奏鸣曲、前奏曲、幻想曲、变奏曲、众赞歌、古组曲和舞曲,等等,乐器包括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古大提琴、琉特琴(曼陀林)、管风琴、羽管键琴、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大管、低音大管。惟少打击乐器。
  巴赫的海量创作很容易给人留下“下笔如飞,一挥而就”的印象。实际上他不像一般作曲家直接用乐器作曲,而总是先在写在纸上,然后一遍遍试奏、修改、誊清。巴赫的海量只有一个秘诀:勤奋。他说:“我必得勤奋。与我同样勤奋的人皆会成功。”
  席勒曾因目睹歌德轻松地一天写出几十行《浮士德》而大发感叹曰:“命运轻松地把天赋抛洒在他身上,而我却每分钟都要奋斗。”你知道歌德怎么说?歌德说:“我无意抱怨,也不想诅咒自己的命运,但事实上,在我的生命中除去繁重的劳动,实在别无长物!”
  勤奋就是天才!爱迪生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流传甚广。谬论!巴赫显然比小他一百六十二岁的爱迪生看得远:天才,是百分之百的汗水!灵感这颗巨钻,概须汗水泡磨。巴赫翻越了他那个时代所有的音乐顶峰,只因他从未停下脚步。所以亚里斯多德说:杰出不是一种行动,而是一种习惯。
  巴赫经常被称为音乐上帝。如果音乐真有上帝,那也一定是个勤奋的上帝。
  令人惊奇的是,巴赫的海量杰作几乎从未蓄意流芳百世。他的乐谱像任何平庸作曲家那样随用随丢,经常被鱼贩拿去包鱼。当时莱比锡的巴赫迷主力是鱼贩子。巴赫从未为传世而创作。他每周都为下一次礼拜绞尽脑汁创作一部康塔塔,演出后就扔进书屉,很少想到出版,甚至自己都很少用第二次。
  从未有第二个伟大的音乐家如此创作。
  我强烈地感觉到:创作这个过程,就是巴赫生命存在的全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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