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开始,中国人如何拥抱世界?

 

撰稿 | 沈庆利

全文共 3940 字,阅读大约需要 4 分钟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与热播的《北京人在纽约》一起,成为九十年代国人“跨出国门,走向世界”的生动符码。 借周励的新书出版,或可回顾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几条路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周励女士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引发的强烈社会反响,作为一种阅读现象和社会文化现象,直到今天依然是值得探讨的话题之一。被誉为新时期留学生文学或“新移民文学”经典之作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与那个年代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一起,成为九十年代国人“跨出国门,走向世界”的两个生动符码。

众所周知,九十年代初的新一轮改革开放热潮,同时掀起了新一轮的出国留学热和“淘金热”。这些热潮将人们压抑已久的原始活力和生命冲动释放了出来,如同广大球迷为当时的中国足球喊出的“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加油口号一样,当时的广大社会民众尤其是一些都市青年也常常为“冲出国门,走向世界”而欢欣鼓舞、跃跃欲试。《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就是在这一举国上下的出国热潮、淘金热潮中“应运而生”的。

那位率先成功“杀进”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周励遂成为国人心中的偶像。记得那时的我还是一名在读大学生,假期回老家探亲时到乡镇市集闲逛,看到市场角落的书摊上除了摆放占卜算卦的“日常”书籍之外,便是以时装模特为封面的时尚畅销书,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赫然在列。书摊旁还挂起一副极具“煽动力”的海报:看中国女人如何走向曼哈顿!——此书的“红遍大江南北”由此可见一斑。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美]周励著,北京出版社1992年5月版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在九十年代的“走红”,与其极大地契合了当时国人的心灵需要和“审美期待”不无关系。书中女主人公作为一名自费留学的中国女性,虽然初到美国时一度陷入举目无亲、举步维艰的困境,她在美国做过家庭保姆,到中国餐馆端过盘子,然而却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实现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华丽转型,不仅创立了自己的公司,“经营上千万美元的进出口贸易”,还在曼哈顿中央公园边安家置业;她经常与“纽约第五大道的总裁们”洽谈国际贸易,跻身华尔街精英阶层。如此“现实版”的“成功神话”和“励志传奇”故事,足以令无数渴望出人头地、“发家致富”,乃至到欧美“镀金”、迅速实现“鲤鱼跳龙门”式人生跨越的中国读者们羡慕有加、渴慕不已。尽管该书因其自传与“虚构”的关系等引起不小的争议,但书中女主人公周励女士的“励志英雄”形象却已牢固树立起来;所谓的“争议”,反而使这部畅销书愈加吸引“眼球”。

在笔者看来,《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与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一道,共同折射出当时的国人对“走向世界”所怀持的一种不言而喻的认知:所谓“世界”就是以欧美为主体的“第一世界”;“走向世界”则是迫不及待地奔向“世界的中心”纽约之类时尚摩登的超级大都市。如果将整个世界比喻为以现代化程度为层级、以摩天大楼为外观标志的“奥林匹斯山系”,那么曼哈顿无疑处于整个现代 (化) 世界的巅峰位置,“走向曼哈顿”便意味着走向了世界之巅。这几乎构成了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内国人心中“走向世界”的基本路径。而从已经处于“中国中心”的北京和上海等城市直接“飞向”曼哈顿,则不啻为最直接、也最便捷的具体“实践”路径。——《北京人在纽约》的王启明等人,就是从北京直奔纽约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则从上海奔向了曼哈顿。他们的人生选择更像是一种充满隐喻的文化心理行动。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海报

当我们重新回望那个全民拥抱“ (现代) 世界”的变革时代,既为那个时代的青春活力和经济快速发展激动不已,也难免因混杂其中的躁动不安、急功近利而五味杂陈:除了发家致富、事业成功所造就的“人生辉煌”之外,我们似乎已别无所求,别无“他信”?“走向世界”与走向欧美、走向曼哈顿合二为一,国人的“淘金梦”、“发达梦”与“美国梦”、“西方梦”相互交织,隐含其中的火爆激情与偏执狂热也“触目可见”。

时隔近三十年后,周励从曼哈顿“再出发”,她眼中的“世界”早已不再只有纽约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和五光十色,不再只有欧美等全球化大都市的时尚摩登和外在浮华,她奔向并拥抱“亲吻”的,是一个更广大博深、更多棱立体的整体世界。在笔者看来,此可谓体现了当今国人走向世界、“亲吻世界”的第二条实践路径:不再仅仅是从“落后”奔向“先进”,从“边缘”奔向“中心”,从“本土”乡镇本向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而是融汇了从“中心”走向“边缘”,从“先进”走向“落后”、从现代化都市走向那些未被人类文明波及的原始自然群落等多种行为方式。当然这与作为一名现代人对原始部落的“观赏”,或者身为一名具有“西方背景”的殖民者奔向落后的“东方大地”所携带的傲慢与偏见大有不同,更与人们通常所说的“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之心理转变迥然有异。

事实上,周励并非是站在曼哈顿的摩天大楼之巅俯瞰并欣赏着世界“边缘”地带的奇观异景,而是设身处地、身践力行地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去深入探索那些散布于世界各地的那些隐秘“角落”;与此同时,拒绝平庸、追求卓越、突破自我限定等人生信条早已深入这位“中国女人”的脊髓。普通人所谓的“旅游”、“游览”、“观赏”等审美体验,在她这里已转化为挑战自我、挑战生命极限的宝贵时机。这也可以解释多年来周励何以从未停止过远赴世界各地游历的步伐:从攀登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珠穆朗玛峰到探险南北极以及深海潜水,周励孜孜以求的是西方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等人提出的人生“高峰体验”,“她要证明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和百折不挠。”我们发现相对于当年那个迫不及待奔向曼哈顿的年轻周励而言,写作着《亲吻世界》的周励变得如此从容不迫、淡定自信,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更加完整、立体和平和。

《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美]周励著

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8月版

然而,仅仅这两条“路径”的转换,并不能概括周励的人生轨迹和《亲吻世界》的全部思想文化意蕴。当今“世界”终究是人类不同文明形态长期累积、冲突和融汇的历史结晶。周励在实地探索和发现“世界”的同时,更用心去倾听和感知那些散发着“真理”光芒的理性声音。翻开这本散文集,不难发现“寻找”和“探险”是这两个重要的关键词。而她试图“寻找”的,则是那些散没于历史深处、却对当下世界的形塑发挥着关键作用的一个个伟大的灵魂,及其他们所代表的伟大历史、伟大文明传统。她试图张开心灵的怀抱,用自己的灵魂去感悟、去拥抱和亲吻那些对人类历史产生了不可磨灭之影响的伟大人物的伟大灵魂。正是他们构成了人类世界最坚固、最基础的文化历史“基石”。通过与这些伟大灵魂的“美丽邂逅”,周励探寻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绚丽多彩的“世界”,也找寻到了真正意义的自我。——笔者将其概括为周励走向世界、探索世界并“亲吻”世界的第三条、也即最重要的实践路径。

不少评论家都指出,该书最能撼动读者心灵的部分,是作家对二战历史的回顾和对当年美日战争留下的历史遗迹之探寻的记述。作者一方面回顾了二战后期日本军国主义者在节节败退的历史关口,却依然鼓动年轻士兵们为天皇“玉碎”,鼓吹“死如樱花之壮丽”极端生命美学的疯狂举动;一方面详细描述了美国从介入战争到战后协助日本“重建”的系列史实。

其中一个最令人深思的案例,是名垂青史的“败将英雄”乔纳森·温莱特将军。他在菲律宾战场上被迫向日军投降,成为美军军阶最高“战俘”。后来日本投降,温莱特将军被解救出来,他满怀愧疚地向美国政府和同胞谢罪:“我对不起祖国,在战场上向敌人投降了。”然而却被视为伟大的英雄而受到美国政府和民众的隆重欢迎:“你是英雄,你拯救了美国数万大兵!”“你为了部下的生命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温莱特被晋升为四星上将,授予最高军事荣誉勋章。两相对比,日本军国主义的疯狂自大和视人命如草芥的疯狂极端,与美国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文明主导的人类个体生命至上观念,孰优孰劣已是“一目了然”。笔者完全赞同这一观点,如果说战争是人类文明绽放出的最大的“恶之花”,那么日本军国主义及其背后的“天皇帝国”观念若不被击垮实在“天理难容”!

乔纳森·温莱特将军

周励这一代率先跨出国门的海外华人知识分子近三十年来对“现代世界”的追慕历程,应该说经历了一个由对“物质现代性”的狂热追求,到对“精神现代性”的心领神会及其执着探索的转向过程,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欣慰和赞叹的。周励“走向世界”的“心路历程”,对当今中国文人知识分子,尤其对那些渴慕“现代”、追求“成功”的年轻一代而言更具有启示意义。

今天的我们依然面临着如何面向现代、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宏大历史命题;我们的每一位生命个体则面临着如何树立一个怎样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问题。大半人生都奔波在“走向世界”探索道路上的周励,其走向世界、“亲吻世界”的具体实践路径,为我们提供了颇具代表性的某种借镜。

本文原标题为“‘走向世界’的实践路径——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到《亲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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