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头条.瑞士 华人号
【作者简介】
周励,旅美作家。1985年赴纽约州立大学自费研读MBA,1987年创业经商。1992年发表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发行160万册,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获“十月”文学奖。2006年出版《曼哈顿情商》,近年发表探险文学《穿越百年,行走南北极》《攀登马特洪峰》等。任纽约美华文学艺术之友联谊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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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夏志清谈张爱玲——纽约飘逝的最后炉香(下)》
“这是我读过的有关张爱玲的最好的一篇文章”
——旅美知名散文家 刘荒田
“认真读了周励写的《与夏志清谈张爱玲》,很珍贵。张爱玲对大陆中国来说就是一个谜,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又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夏公是国际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专家巨擘,所谈观点及资料极有价值。文章感人至深,不可多得。”
——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 魏心宏
(夏志清、董鼎山和作者周励等欢聚纽约中央公园 2006)
再次相约星期天(下)
10月17日 星期日
这一周忙碌于商务和社交活动中,有朋友讲“在纽约生活,好比天天过节”。指的是激动人心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英文即:Exciting。前天应邀参加了美国金融地产投资大亨维廉·凯利先生在公园大道61街私宅中举办的晚宴。他今年近八十岁,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去年捐献了五千万美元给他祖父的母校,即今年美国总统两位候选人辩论地点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以他金融世家的祖父名字命名的亚利桑那大学“凯利商学院” 拨出了部分捐款,用于建立培养中国企业主管人员的EMBA培训项目。晚宴主持人在曼哈顿常见的party欢乐的气氛和伺者穿梭般递上的香槟美食中让大家静一下,W.P Carey 公司主管Edward Lapuma开始宣布晚宴贵宾名单,他在念到中国驻联合国、纽约总领馆的高层官员来宾之后,念出了我的名字Julia Fochler,这时晚宴厅起一片耀眼的闪光灯。我并不奇怪,因为来宾中有不少是读过我的书的热情读者。有一位中国青年用流利的美式英文和我讲,他是看了我的书后立志到纽约闯天下,如今他是凯利先生的中国事务首席助理。第二天报刊上登出了晚宴的新闻报道。那天Party上,我还想起夏志清。说实在,不少杯光交错的晚会,和上周末相约夏志清比起,只是淡淡一滴水,但凯利先生和夏志清一样了不起。星期天早上,我从网上收到了我和凯利先生手捧玫瑰花的合影,他笑的好开心。“纽约的好老头儿真不少。”我想,就拿这个上市公司亿万富翁凯利先生来讲吧,他一捐款就是千万、上亿,自己却住在公园大道的二室一厅公寓,他的钱可以把整幢大楼买下来,可人家就是乐于居住二房一厅,一间睡房一间书房,浅红色的雅致书房各种书籍从政治经济到小说诗歌一直堆向天花板,这就是和夏志清一样的淡薄金钱,达观坦然。
(作者参加纽约慈善家维廉·凯利社交活动并赠送书籍)
不远处61街第五大道上是海明威故居的白色大理石公寓楼,再不远处东65街是四次连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故居。曼哈顿这些一幢幢饱含着历史文化气息的大街啊,现在最让我牵挂的是西北角113街那条最古老的街道,在那里住着旅美60年的夏志清老先生,他曾为贫寒交困的张爱玲点燃温馨的炉香,他是支撑张爱玲活下去的真挚友人,我突然感到如果把他们的故事叫做《最后的炉香:沉香宵》对应张爱玲的第一本书《第一炉香:沉香宵》倒是即切提,又让人唏嘘感叹。 张爱玲讲:“等这一炉香燃尽成宵,我的故事就讲完了。” “可是,这个故事没有完”,我几天来挥不去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张爱玲生命中如此重要,在台湾文学界又名气很响的夏公,居然不知道风靡两岸的电视连续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呢?,王惠玲不是研究了三年张爱玲才动笔写的吗?电视剧中大量引用张给夏公的信,再怎么讲夏公也是应该知道的啊!” 我拎起电话:“夏公,距我们上次见面,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今晚上我想到您家来玩玩,并请您和太太女儿去哥大餐馆吃饭。” “欢迎,欢迎!不过我女儿今天没回来。” “没关系,我傍晚5点准时到您家。” “好!好!” 放下电话,我又重新看起DVD《她从海上来》,这次是一集一集地快放,我要把那段有关夏志清的旁白挑出来放给夏公听,让他在屏幕中和老友重逢!
5点钟左右,带了我的宝贝DVD《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到了夏公家。上星期天是在陈旧的楼外告别的,这次则是乘了老式电梯到了5楼。一开门夏公就给了我一个热情的美式拥抱,夏太太也高兴地去沏新茶。客厅不小,铺着浅蓝花卉的陈旧中国地毯,浅绿色的沙发后面是一大排醒目的书架。原来的餐厅间已改做书房,踏进去四面八方都是高大的书架,仿佛走进一间图书馆。夏公中西贯通,英文书籍在右边书架堆到天,中文书籍则在左边书架堆到天,与屋中的零乱不同,书架书籍均次序井然,高雅整洁。夏公看来还是仍然很怀念他耶鲁时代研究的英国文学论文,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William
Black (1841—1898)的选集。一页页地翻开泛黄的书页,珍惜羽毛般地轻轻抚摸着页中的插图:“这都是William
Black自绘的,他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后来成了文学家,天才呵!……
他是莎士比亚之后开浪漫主义先河的重要英国作家。” 我仔细看着这些插图,的确精美,且有震人心魄的魅力。其绘画所占据的空间几乎超过小说文字内容,风格很像菲力普·韦特为但丁的《神曲》所绘的插图。随着夏公的手指,翻页,我被深深吸引,就如我在梵第岗拉斐尔studio所受到的磁力吸引一样。夏公也谙熟当代英美文学,上星期天,他在我家看到我近日阅读一迭书籍中的一本英文原版《The
Catcher in the Rye
麦田捕手》他大叫是好书,并讲主人公霍尔顿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似,都是“对科举制度造反”。我告诉他这本美国当代经典小说我爱不择手,时而让我捧腹哈哈大笑,时而让我感动落泪。我真想知道张爱玲是否看过这本书,如果她看过,“我发誓(书中主人公的口气),这本书一定能给她带来几天的快乐。”
(夏志清与夫人王洞)
夏太太比夏公年轻十几岁,六十多了, 她热情开朗,一边端上热茶,一边笑着说“你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我两天就一口气看完了,写的好。你年轻时在西伯利亚放猪、跳火车,也真苦呀。“ 我们三人在沙发上坐下品赏新茶。我取出《她从海上来》DVD中第10盘碟片,夏太太放进DVD 机,电视屏幕上出现张爱玲正坐着公车去看牙医,然后是坐在家中地上杂堆中给夏志清写信。 张爱玲旁白:“志清,多谢你来信问候,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所以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诞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1985年以来的来信。 我这样莫名奇妙,望你不会见怪。你来信问我为何不趁目前中国出版界女作家热振作一下,问题在于我得了慢性病。虽然不是大病,但光看牙医就是二年多,目前还在紧急状态。收到信,只看帐单和紧急的业务信,你,还有久不通信的炎樱的信,都是没有看就收起来了。日而久之,我也荒废了日常功课。”夏志清说:“刘若英(饰张的台湾名演员)可比张爱玲漂亮多了。” 我问:“您还记得这封信吗?”夏公讲:“记得记得。唉,张爱玲去看病的医院都是给穷人看病的免费医院,不像我们有自己的私人医生,预约就行。张爱玲要搭车去很远的指定医院,而且还要无穷无尽地等待,白白地耗费了她许多光阴。” “您认识这部电视剧的台湾编剧王惠玲吗?” “不认识。” “那这封信,一定是她从您已经发表的与张爱玲的通信中引录的?” “我想是吧!我要好好看看这个电视剧,我的眼睛不太好了,但我要仔细从头看看。”他平静又急切,好像要与老友约会。 我真不理解,从刘若英、赵文萱分别饰张爱玲、胡兰成的《她从海上来》开拍那天即轰动两岸成媒体焦点,到放映时在大陆台湾更风靡一时,可直到04年10月,夏公居然没有听说过这部电视剧,就连研究了三年张爱玲“史”写成此剧本的王惠玲,虽然在剧中大段引用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却也没有想起通过她的母校台大或纽约文学圈友人找一下夏志清,向夏公问候或感谢一声。我惊讶《她从海上来》的台湾编剧,导演、制片,竟然无一人想到要寄一部DVD给每天在纽约哥大附近113街阳光下散步的夏公看看,却在片尾用了一整盘碟片记录拍摄该片的现场细节!夏志清被《张爱玲传奇》剧组实实地遗忘了,这才叫作世态炎凉!我好像突然明白张爱玲生前为何“无人问津”了:也许世人对逝者的宣扬鼓吹,并不真是出于对逝者的关爱或对其足迹的深刻思考。而也许仅仅是为了一部有商业价值的电视连续剧,或为了多一个人生盛宴的话题;一段炫耀的文字与银幕标记。而眼前的夏志清,在书架上摸摸索索,对他的古老书籍和逝去足迹,显得多么深挚依恋!
“夏公”,我犹豫了一下说:“仅从63年到82年,张爱玲给您写了100多封信,你能拿出几封给我看看吗?” “好,可以!” 看着夏公善良的,布满岁月沧桑密密皱纹的脸,我不由想起张爱玲的名句:“因为懂的,所以慈悲”。 夏公从客厅跑去书房,一会儿拿出几页张爱玲的信和一个她的信封。张爱玲的黑色钢笔字很清秀,信都是竖式书写的,用的是薄薄的白信纸。有一封83年12月22日的信,虽然20年过去,但夏公仍将信保存的很完好。我轻轻地抚摸着信上的字迹,仿佛在抚摸卢克索古埃及法老的象形文字,抚摸一个有文学天赋的女子,她破碎的幻想和凄婉的人生。63岁的张爱玲在圣诞节前,孤坐在陋室的灯下给夏志清写这封信:“志清,年底写圣诞信,也没找出上一封信来再看一遍。忘了你提起Diana Chang 的小说,寄出后马上想起来了。前几天匆匆写信,又没来得及说。其它你找人译出来,一定有许多人赞赏。…… 宋淇前又生了场大病,现在刚好点……光就我来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 ”夏公和我边看边读,夏公讲张爱玲的字写得有女人味,清秀、整洁,不过偶而会“创造”独特的字体。我和夏公夏太太一封封仔细阅读张爱玲的来信,张爱玲在信中经常夹着书写秀丽的英文。每封信的最后总是要提夏太太王洞的名字。夏太太讲:“张爱玲真懂礼貌,每一封信都要问问我和月珍(痴呆女儿)好。” 我问夏太太:“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 张爱玲用打字机打出的地址,她即没有用Eileen,也没有用赖雅Fedinomd Reyhor的姓氏,而是一个“Chang”,Chang 1825 N. Kingsley Dr. #305 Los Angeles. CA 90027收信人是Professor C.T.Hsia(夏志清教授、纽约地址)夏志清带我看了他收藏张爱玲信件的文件柜,一层层文件夹中放着不同年代的信件。“我从来不会弄丢别人的信,所有的信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生活或者学术记录。”
(夏志清和作者周励手持张爱玲的信件,摄于夏志清先生的客厅)
(张爱玲移居美国期间与夏志清有一百多封来往信函。周励摄于夏志清书房)
在夏公的客厅和书房中,时间飞逝,他拿出一本英文著作《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中国古典小说》送给我,上面写着:“To My Dear New friend Julia,C T.Hisa Cot 17. 2004 (印章)(送给我亲爱的新朋友Julia, 夏志清) 出门前,夏公坐在书桌前,用清秀的字体为我写下张爱玲给他信中的一句话:“我是爱着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和张爱玲所喜爱的孔子《论语》中的一句话“因得其情,哀怜而勿喜” 夏志清笔录2004年10月17日,星期日,纽约。
夏公又穿上我们上周日见面的那件旧大衣,夏太太带上绒线帽,他们带我在二个睡房和厨房、藏书壁橱转了一圈:“不小吧!我的房子可比胡适的房子大多了!”夏公说:“我是哥大教授,胡适是退休公务员,拿一点退休金过日子,我比他舒服多了。不过胡适好学问好心肠,四十年代初张家鼎盛时,他和张爱玲的父母在上海一起打过桥牌呢!” “夏公,我愿意出资金让你去大陆开研讨会。” “不,心脏病,不能去啊!不知哪一天上帝就把我请去啦。”夏公83年去大陆后,再没回国。时光倒流,晃若隔世。我仿佛看到胡适、夏志清、张爱玲一起手牵着手从层层书架后面的时间隧道中走来。胡适张爱玲已作古人,而这位将张爱玲像颗珍珠样重新掘出沙丘的夏志清,自己却被眼看一天比一天更深的沙漠慢慢淹没。
(曼哈顿时光履迹——胡适、夏志清、张爱玲)
我们走出大门,来到113街狭窄安静的小路上,我突然想起上海沦陷时期郑振铎大声呼吁阻止“史流他邦,文归海外”,发动“抢救大劫”活动一事,我真想对着纽约的月色夜空大叫一声:“郑振铎啊,你在哪里?我的遥远的祖国大陆的同胞啊,快把研究死人的热忱用来关怀活人吧!” 我回头望着身后那扇缓缓关上的大门,仿佛看到最后的炉香正在纽约的朦胧之夜飘逝,散发,再不回来。 我搀着两位老人禹禹而行,向阿姆斯特丹大街上的哥大餐馆走去。我心中暗暗祈祷:当今浮华世界呵,切勿将深遂的历史与精采的华章,默默地切隔遗忘在113街这陈旧公寓冷清沉寂的黑色铁门后面!
(夏志清先生去世之夜12.29.2013,作者前往追悼安抚,遗孀王洞赠送《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下篇完)
(注:本文为作者2004年所著,曾载于《曼哈顿情商》,2019年增改并首次在海外华媒华人头条·瑞士发布。上篇:《与夏志清谈张爱玲——纽约飘逝的最后炉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