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法边境费尔奈 伏尔泰故居 周励摄影)
(三)
离开波茨坦, 我又来到瑞法边境的费尔奈小镇(FERNEY—VOlTAIRE),伏尔泰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二十年。法国总统马克龙2018年在伏尔泰逝世240周年曾到访这里, 并宣布启动一项法国历史文化国际交流项目。
1758年,时年65岁的伏尔泰被法王下令禁止返回巴黎,他买下了这座破旧庄园,耗费心血重建了这座犹如宫殿的私人豪宅, 落成后欧洲名流趋之若鹜,整整20年这里成为欧洲启蒙运动的一座堡垒。故居中令人瞩目是预备盛装伏尔泰心脏的黑白大理石嵌壁圣坛,后来心脏由法国国家图书馆保藏。圣坛外面刻着伏尔泰写下的一句话:
“这里有我的心脏,但全世界有我的思想!”
(伏尔泰故居 心脏圣坛 周励摄影)
从客厅到书房、卧房,音乐厅,各种油画艺术品琳琅满目,叶卡捷琳娜大帝和腓特烈大帝的肖像画与伏尔泰年轻时的肖像并列生辉。这里还有哈布斯堡王朝玛利亚·特雷莎女皇的巨幅画像, 她那鼎鼎大名的儿子约瑟夫二世是奥匈帝国和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莫扎特的赞助者、欧洲“开明专制”君主代表人物。约瑟夫二世青年时代深受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的影响,竭力推崇启蒙学说,主张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他宣称:“要使启蒙政治学说成为帝国立法的基础”。可惜阻力如山,壮志未酬,他于法国大革命爆发次年1790年2月20日去世。临死前,他在自撰的墓志铭上写道:“这里安睡着一个国王,他心地纯洁,却不幸目睹他的全部努力归于失败。”约瑟夫二世预言了大革命的发生和小妹玛丽·安东奈特的不幸,在哥哥死后第三年,她被愤怒的法国民众送上了断头台(详见上篇《寻找法国玛丽·安东奈特王后》)。
伏尔泰客厅中一幅巨幅油画《伏尔泰胜利的寓言》是他生前的最爱。
(油画《伏尔泰胜利的寓言》,作者在伏尔泰故居)
乌云密布的天空象征封建专制的黑暗时代,伏尔泰和情人、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翻译学者爱密丽·夏特莱侯爵夫人站立在画作中央,聆听女神前来传递荣誉的喜讯,女神身后是腓特烈二世、叶卡特琳娜二世等帝王好友,左下角是饱受宗教迫害的底层市民卡拉斯的家庭成员向恩人伏尔泰表达感激之情,彰显伏尔泰控诉司法黑暗的历史功绩。费尔奈庄园,这里是充满自由精神与智慧之光的俱乐部,伏尔泰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痴迷与敬仰孔子。1753年他将元代悲剧《赵氏孤儿》改编为《中国孤儿》,1755年8月开始在巴黎各家剧院上演,盛况空前。15年的隐居生活,在情人夏特莱侯爵夫人支持下,伏尔泰写下了《形而上学》、《牛顿哲学原理》和《凯撒之死》等著作,为他赢得巨大声誉,在路易十五情妇蓬巴杜夫人的鼎立支持下, 伏尔泰居然全票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不可设想啊,“一颗危险的炸弹”在国王眼皮底下当上至高无上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看来最糟糕的法王也比康雍乾更懂“识时务者为俊杰”。
1749年,情妇夏特莱夫人因移情别恋难产去世,伏尔泰不仅原谅了她, 还悲伤地昏厥过去。他写道:“爱密莉走了,我并没有失掉一个情妇,我失掉了半个自己,以及我所为之存在的灵魂---”遗憾的是哲学家终其一生仅有二、三情人,却无骨肉子女!
(2018年5月 马克龙夫妇访问伏尔泰故居 )
在伏尔泰古色古香的书房里, 我和普林斯顿美国朋友讨论伏尔泰、孟德斯鸠以及托克维尔 对中国截然不同的评价。法国历史学者托克维尔写道,“被一小撮欧洲人任意摆布的那个虚弱野蛮的清朝政府,在一些启蒙哲学家看来竟是可供世界各国仿效的最完美的典范,未免荒谬”(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那时的欧洲,囿于马可·波罗的游记以及明末清初欧洲传教士的见闻,对中国“乐土”的议论不切实际,18世纪欧洲宫廷一度以热衷张扬中国王朝与古典文化为时尚,从凡尔赛到枫丹白露都有极尽奢华琳琅满目的中国屋,伏尔泰更是热情地给中国王朝封了多顶桂冠:“他们帝国的政体实际上是最好的,是世界上唯一的如果离任时不能赢得他百姓的称赞,就要受惩罚的国家”。 看来伟人也有局限。我更赞同孟德斯鸠(1689-1755)对中国的评论。记得五十年前在北大荒知青大棚的油灯下,我曾如饥似渴地阅读上海带来的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留学美国后也曾专程前往孟德斯鸠故居。让我惊叹的是同伏尔泰费尔奈故居一样,孟德斯鸠的拉布雷德城堡也是一处荡气回肠、美景迷人的所在。满屋都是他的著作肖像,凝滞的时空仿佛能看到孟德斯鸠奋笔疾书《论法的精神》的背影。幽静典雅客厅的三角钢琴上,放着《红字》作者霍桑和英国女皇伊丽莎白年轻时来访的黑白照片……那是2015年夏天,我在法国西南部首府波尔多的五星酒店喝酒聊天,突然听说孟德斯鸠城堡离这儿不远, 立即让酒店包了一部全天候轿车,驱车前往约100英里外的孟德斯鸠出生地。那真是愉悦难忘的一天!一路上法国司机放着美国流行歌曲, 我则一直在回忆《论法的精神》在黑暗的少女年代为我点燃的一线光亮, 那时17岁的我因为斗胆写了一封信给《文汇报》批评文革动乱, 信被转回学校受到严厉批判,然后装入档案袋跟随我去北大荒,从此开始了无边无际的苦难青春(详见本人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孟德斯鸠在我几乎奄奄一息时给予我力量, 伏尔泰、卢梭与孟德斯鸠被誉为启蒙运动三剑侠,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出的“三权分立”学说早已化为了美国政治制度。在这本名著中还有多处涉及中国。孟德斯鸠认为“共和政体的原则是品德,君主政体的原则是荣誉,而专制政体的原则是恐怖。” 这里的恐怖是指“国家恐怖”。博闻强记的孟德斯鸠认为,十八世纪时的“中国是一个专制国家,它的原则是恐怖。” “在专制政体之下,君主用恐怖去压制人们的一切勇气,去窒息一切变革的雄心。”“任何人对皇帝不敬就要处死刑。” 见《论法的精神》严复译第129页)),2019是孟德斯鸠诞生330周年, 也恰巧是法国大革命爆发230周年,在费尔奈庄园重温伏尔泰、孟德斯鸠对中国体制的研究评论,犹如醍醐灌顶,余音绕梁。
(孟德斯鸠城堡 法国波尔多)
(四)
暮年的伏尔泰数次中风昏迷,他知道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日子已经不远。当获知自己最新剧本将在巴黎公演时,他毅然决定返回巴黎。1778年2月5日,他告别费尔奈抵达巴黎,数以万计的巴黎人民为他的凯旋欢呼,在剧院演出成功后,狂热的人们把老人抬起来, 以“英雄游行”的形式送他回住处。在巨大成功喜悦与连续疲劳轰炸带来的心肺虚弱中,伏尔泰于1778年5月30日在巴黎逝世。临终前,他对两位絮絮叨叨在床头劝说他忏悔的主教说:“让我安静地死吧!请永远不要和我谈耶稣!” 伏尔泰死后法国当局和教堂拒绝为他举行葬礼,憎恨他的旧制度敌人提出要把老人的遗体“扔到塞纳河畔的荒野去!” 幸亏伏尔泰的侄女德尼夫人偷偷将棺木运到他往日情人爱密莉安眠之地的外省修道院埋葬。直到法国大革命才被移至巴黎先贤祠。
1778年5月伏尔泰去世后,他的崇拜者俄国女王叶卡特琳娜二世流露了对这位启蒙哲人的真挚感情:“他是我的老师,正是他,或者他的著作,形成了我的思想和判断……我是他的学生。我年轻时喜欢让他高兴。凡是我对值得向他报告的任何行为感到满意时,我总是立即告诉他……”(叶卡特琳娜二世1778年10月1日致格里姆的信。)她嘲笑法国人不懂伏尔泰的“价值”,花了3万金卢布买下她本人与伏尔泰的数十封通信,以及伏尔泰的六千九百多册著作书籍与信件。1779年8月,俄国商船将满装伏尔泰著作和手稿的十几只大木箱运回,它们先后成为冬宫博物馆和俄罗斯国家图书馆的无价之宝!普希金、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都曾拜读过伏尔泰的原版著作与信件。
巴黎!我又回到了如此熟悉的先贤祠Pantheon,法兰西民族的精神圣殿。门廊三角楣浮雕下是著名的铭文:“伟人们,祖国感谢你们!” 这里长眠着推动法国与人类进步的80位伟人。瞻仰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居里夫妇和大仲马等墓室。伏尔泰的棺木前耸立着他的全身雕像,右手捏着鹅毛笔,棺木上镌刻着金字:
“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它拓展了人类精神,他使人类懂得,精神应该是自由的。”
1791年,伏尔泰去世十三年后,十几万巴黎市民聚集在苏佛洛街大街两旁,迎接伏尔泰“回家”。站在伏尔泰墓前,我脑海中是他跌宕人生中的无数磨难,监狱生涯和他那九十多卷的浩繁著作,他引领卢梭、孟德斯鸠和狄德罗所掀起的启蒙浪潮改变了欧洲和世界史。正如雨果所讲:“伏尔泰,他的名字代表一个时代!”
(先贤祠 伏尔泰长眠之地)
望着熟悉的白色大理石雕像,默默回忆老人84岁临终前写的幽默遗诗《与生命诀别》:
在光荣的世界舞台上,
我们所起的作用都不大,
我们全部迂回曲折地走去,
我们都要受到世人的嘲骂。
主任祭司为受委屈而迷惑的灵魂,
做临终的祈祷——
这庄严的样子真滑稽可笑,
他们在任意诽谤中伤之后,
整天在说一些无聊的闲话,
到明天他们就会把你忘掉,
闹剧也在这儿演完了。
此时恰是正午,周围是如此寂静,在这尊贵的精神殿堂,我的心如此丰满,仿佛和他们一起飞向巴黎的天空。徘徊在先贤祠,那些与伏尔泰同时代的挚友和开明君主朋友圈,又一一浮现眼前:
伏尔泰(1694--1778)
普鲁士腓特烈大帝(1712-1786)
俄罗斯叶卡捷琳娜大帝(1729-1796)
奥匈帝国约瑟夫二世(1741-1790)
路易十五情妇蓬巴杜夫人(1721-1764 )
伟大的十八世纪!
这些伏尔泰的挚友和崇拜者、他们不是以君临天下的威严,而是以伏尔泰的学生、以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的启蒙理论践行者赢得了万世功名!为现代社会进步留下了宝贵遗产。即使是在伏尔泰晚年才登基的断头国王路易十六,大难临头时他也同大革命民众做了感人的合作,赢得后人尊重。这些帝王将相们能引伏尔泰为知己, 他们的本意是多么善良。正如腓特烈大帝的名言:国王应当是国家的第一仆人!
如果伏尔泰还活着……这个念头让我浮想联翩。令人感慨的是在伏尔泰去世240年后的今天,我挚爱的祖国却突然出现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社会现象:众多的学者、专家、科学家、艺术家、教授、甚至官员,在言论上稍有个人看法就被不断封号,导致不断换名。他们根据被封的次数自嘲自己为“某某二世”、“三世”、“四世”、“五世”----微信微博,照片通讯,往往在没有丝毫预警下突然被付之一炬。
这令我想起孟德斯鸠在《法的精神》中的论述:“言语并不构成罪体,它们仅仅栖息在思想里,有时候沉默不言比一切言语表示的意义还更多,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如果制定了言语是罪体这一项法律,那么连自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改革开放,大国崛起。一个如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宽松自由、思想活跃、文艺繁荣的环境,才会吸引更多的国际企业与友人。
我还想起伏尔泰去世前在公共场合的一句话。他在巴黎接待美国革命家和著名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老富兰克林让孙子巴赫跪在伏尔泰的面前,请求老人为他赐福。老态龙钟的伏尔泰万分激动,他颤抖着用英文说道:
“我的孩子,上帝和自由,记住这两个词。”
然后他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可爱孩子,令在场的20多位宾客感动得热泪盈眶。
伏尔泰临终前给友人写道:
“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在传播着革命的种子。革命的发生将不可避免。”
短短11年以后, 法国大革命爆发, 愤怒的民众攻克巴士底狱,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奈特王后送上协和广场断头台, 血雨腥风中法兰西共和国诞生了!
离开先贤祠,我来到到凯旋门下, 拿破仑和雨果的遗体曾在这里停留, 此刻仰头,一面巨大的三色旗在蓝天下呼啦啦的飘扬, 我想起雨果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
”伏尔泰人生的84年,是处于君主独裁的极点和大革命黎明时期……他的摇篮可视为伟大朝代的最后一缕宝光,他的灵柩则是那个地狱般世界的第一丝微亮。 “
“他使人类懂得,精神应该是自由的!”
再见,巴黎!
再见, 伏尔泰!
你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写于7月14日, 2019 法国大革命230周年纪念日(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