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19年07期 短篇散文 | 从纽约到延安 —— 一瓣馨香祭路遥

 

 周  励     美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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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 励   

 美籍华人。20世纪50年代初生于上海,1992年发表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该书被评为20世纪90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和中国百年畅销书之一。目前担任美国埃克设计集团、布克契尔、WWD、艾尔萨隆等公司的买方代理。

从纽约到延安 —— 一瓣馨香祭路遥



万里飞鸿雁,梦中回长安,2018年9月底,我从纽约肯尼迪机场飞往西安。24小时后,终于踏上了思念多年的古都大地。


心 愿


那是2018年的5月,陕西人艺来上海演出大型话剧《平凡的世界》,话剧以俄罗斯民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拉开序幕;似乎“路遥”笔名来源于这首苍凉之歌,立即把我带回少年时代曾徒步七天七夜的陕北高原……延绵不断的苦难,摸着石头过河,剧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劈开时代横断面的斧头,大时代里小人物的悲喜哀乐,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等一大批陕北土地上淳朴善良、有血有肉的农民群像深深感染了我,话剧讴歌了他们在接踵而至的磨难中顽强拼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活着,就要时刻准备承受磨难,

生活永远是美好的,痛苦却每天都在发生……

茫茫太始,清浊同流,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悲怆、悲壮,古老大地,

命运犹如矿井,

即使四面八方都是黑暗,

你也必须抓住那一丝光亮!

只要奋斗,

人生就要希望,

民族就有光芒!


落幕,我已泪水盈眶。我真想上台拥抱每一位激情澎湃的陕西演员!


回到车里,我情不自禁地给休士顿的“陕西作家”陈瑞琳拨出微信电话:


“你们陕西人艺太棒了!路遥的话剧太感人了!我好想念陕西啊!


电话那头,传来瑞琳的热情邀请:


“九月来陕西吧!我们在西安等你!


是啊,我要重返延安,完成心底的愿望:去延安大学的后山祭拜路遥之墓!


路遥,我来看你


到达西安的第一天,首先去拜访了陕西师大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李继凯院长、李胜振副院长和程国君教授等盛情接待,又与海外归来的旅加、旅美作家张翎、陈瑞琳、吕红喜相逢。在与中文系硕士、博士研究生的见面会上,李继凯院长赠送了他的遒劲墨宝:“天降大任,地发春花。”


面对着三秦大地湛蓝的天空,我在心中呼喊:“陕西!我回来了!”我告诉师友,此行陕西,要完成一个心愿,就是去看望路遥的墓。李继凯院长热情为我联系了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和路遥博物馆馆长,但我不想打扰他们和家人欢度国庆假期,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默默地去祭拜这位当代文坛真正的巨人。



那是国庆第二天,10月2日晴朗的上午,我跟随西安—延安两日参观团在探访王家坪之后,请导游为我叫一部小车直奔延安大学,车程不到10分钟。与52年前我的记忆相比,宝塔山延河水依旧神圣,延安城变得繁华秀丽。我兴致勃勃地走进高楼耸立、鲜花盛开的延安大学,一连问了几个学生如何去路遥墓地,他们却都不知道,又问了两位员工,也不清楚。幸亏最后在图书馆附近遇到一位清扫路面的善良老人,他向我指明了图书馆后面通往文汇山的小道。


与延安大学美丽的校园恍若两个世界,通往墓地的坎坷小路似乎定格在“路遥时代”或“插队年代”,满目黄土,贫瘠荒凉。山坡上我遇到一位从窑洞式破旧民居走出来打水的妇女,交谈后她诧异地问:“你一个人去路遥墓地吗?” 我请她替我在小道口拍一张照片,以后可作“寻路指南”。


开始爬山,很快看到一口旧棺材放在小路左边,把我吓了一跳。接着在狭窄乡间小路的右侧又豁见一二座土坟头,及一些堆放的破烂家具。如此荒凉之地很像是路遥小说的场景,也是52年前我在陕北看到的那片黄土地。抬起头往前走,想着路遥绝笔里的句子:“春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墙角那边,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我的春天也快来到了……”


我边走边寻找小花,陈瑞琳和张翎委托我代她们向路遥凭悼致敬,在草丛中找到三朵玫红色的牵牛花,散发着野地馨香,花是灵魂的安慰。气喘吁吁爬山约25分钟后,眼前的荒芜山乡小路渐渐变成有石头铺垫的石台阶,路遥墓快到了?此时出现一块刻有“文汇山”墨迹的石碑,右转,见一雕像墓地,是位外国女士,在这个寂寞的山岗陪伴着路遥。原来她是延安大学的终身教授,布里几德·克哈女士(Brigid Keogh,1909—2007),美籍爱尔兰人,英美文学博士、西方史硕士、东方史博士、了不起的国际主义学者。凭吊克哈女士后继续赶路,终于爬到视野开阔、景色宜人的山顶——路遥墓地!顿时深感欣慰:好风水呵,路遥!多么美好的安息之地!墓地上路遥的花岗岩雕像神情逼真,在沉思着,令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雕像。墓地后墙是撼动人心的两行金色大字:“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墓旁两个大理石小桌和凳子供人们休息,桌面上刻着捐赠者的名字与留言。周围是青松绿柏,这里空旷无人,静谧肃穆。我曾去过伏尔泰、雨果、左拉、托尔斯泰、果戈理的墓地,这里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感人的墓地之一,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对话,犹如看望一个往日情人。我献上自己的小花,一瓣馨香祭路遥,三鞠躬。再为两位女友献上小花,三鞠躬。在阳光下我轻轻抚摸着路遥神情固执的雕像,不由心痛地回想起他生命绝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几段描述:


“在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


“死亡的阴影正从天边铺过。我怀着无限惊讶凝视着这一片阴云。我从未意识到生命在这种时候就可能结束。……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坚强的人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史》。”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终于完全倒下了。”


“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开,出声地哭起来,我细心彻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装进了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十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平凡的世界》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在这一刻里,我什么也没有想,只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亲爱的路遥,你完成了,但是你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就在那天,我在延安发了朋友圈:


路遥,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爬上人迹罕至的寂寞山岗,为你献上三朵山花。


 延安大学文汇山,拜谒路遥墓


想起伏尔泰的一句话:“这里有我的心脏,但全世界有我的思想。”英年早逝的路遥,你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每一个字都是用鲜血和灵魂挤出来的舍利子!


站在路遥墓前,我想起了前年在北京进行的“20年内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的调查,被访者共有1000位,“见出经过岁月的淘洗,真正铭刻在读者心中的书籍的影响力”。


调查者根据被访者所列举书目进行综合统计,统计结果是:


在1985—1989年期间,对个人影响最大的书籍居前三位的依次是:《红楼梦》、“金庸作品”、《水浒传》,“新时期”小说中,入选的唯一作品是《平凡的世界》。


在1990—1992年期间,居前三位的依次是《读者文摘》杂志、“金庸作品”、《红楼梦》,共有五部“新时期”小说榜上有名,分别是《平凡的世界》(第13位)、“贾平凹作品”(第16位)、《穆斯林的葬礼》(第19位)、《白鹿原》(第24位),还有《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28位)


在1993—1998年期间,居前三位的是《中国可以说不》《读书》杂志,《平凡的世界》,其他“新时期”小说有:《曾国藩》(第17位)、《白鹿原》(第29位)、《穆斯林的葬礼》(第30位)、“王朔作品”(第37位)、“贾平凹作品”(第39位)。


面对着陕北的黄土高坡,我心潮澎湃地写下: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路遥,

我庆幸能来到这座你生前

喜欢散步的山岗

追寻你的足迹

深深缅怀 默默对话

在延安大学宏伟靓丽的图书馆背后

那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

曲曲弯弯

还能感受到当年的艰难困苦与贫瘠荒凉……


祭拜路遥的微信发出后海内外反应热烈,评论家陈瑞琳留言:“太让人感动了,你能不能详细写一下,是什么动力让你独自爬山去看望孤寂冷清的路遥墓?”


“是那贫瘠而又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我想起路遥的话,他生命如此短暂,像流星一样划过夜空,把灿烂的光芒留在了浩瀚的宇宙空间。他留下的文学瑰宝激励了这个平凡世界的许许多多的人,也包括我。


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2018年10月1日,向往已久、气势磅礴的黄河壶口瀑布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站在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畔,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奔腾,仿佛看到父辈挥刀杀敌,真是激情难抑,童年的回忆如潮水汹涌,脑中又浮现路遥的绝笔散文《早晨从中午开始》里的那句话:“一路上,我贪婪地浏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天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裸体,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博大、苍凉,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我想起了52年前的一个寒冬,我也曾站在这片河流封冻、山峦裸体的荒漠高原上放声歌唱,从那时起我的血液基因即与陕北的高原和路遥碰撞出火花,埋下了那顽强不屈的种子。


那是1966年,不满16岁的我与小伙伴们举着一面“长征小队”红旗,坐着运煤货车,忍饥挨饿从上海来到煤城铜川,开始步行串联。肤色黝黑、善良厚道的铜川铁路工用煤炭给我们六个上海小姑娘在地上画出通往延安的遥远路线,这让我以后对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描写的铜川煤矿充满了感情。我们六个女孩从铜川开始徒步“长征”,脚上磨出大泡,饿着肚子唱“抬头望见北斗星”,七天七夜在黄土高原穿行,处处是裸露的苍凉与贫瘠,最后我们终于扑向梦魂牵绕的宝塔山!


出生在上海南下干部家庭的我,12岁考入上海市少年宫合唱队,童年接待外宾时常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延安的灯火》:“在我美好的记忆里,深深记着延安的灯火,像那天安门前的礼花,永远照耀我的心窝”……52年前我哼着这首歌穿越陕北,向戴着白羊肚头巾的牧羊人问路,晚上睡在老乡温暖的大炕上,六个女孩盖一条被子,热情善良的陕北大爷为我们烤高粱饼做小米粥,为我们指通往延安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走中我们隔着千山万壑聆听赶羊老乡唱《信天游》《蓝花花》,猪啊羊呀,哥啊妹呀,感情浓郁,浑厚动人。千里的雷声万里闪,歌声驱散了我们七天七夜徒步的疲惫与浑身酸痛,那个寒冬我爱上了陕北高原,爱上了《黄河谣》和质朴善良的陕西人!


最难忘,从延安回沪后却面临着接踵而至的坎坷与青春苦难。因为阅读了《赫鲁晓夫主义》《斯大林时代》《联共(布)党史》和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著作,也许是陕北高原给了我一股神秘的勇气,我竟在17岁时给上海《文汇报》写了一封质疑、批判“十年浩劫”的信,这为我带来了毁灭性灾难,差点葬送了我的整个青春,我把它们都详细地写入了我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我与年长一岁、出生在陕北清涧县贫困农家的路遥几乎经历同步:1969年路遥下乡务农,我1969年去北大荒兵团务农,带了两大箱历史与文学书籍,每天干完活儿就在油灯下看书。路遥1973年被推荐上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我1972年被推荐读医科大学,毕业后重新回到兵团五师医院当内科医生,直到1978年返城回沪,在上海外滩外贸大楼当医务室医生。1978年夏天《文汇报》刊登卢新华的《伤痕》让我泪流满面,我看到一个文艺复兴的春天正拉开帷幕。1982年第3期《收获》上发表的路遥小说《人生》令我爱不释手,吴天明导演搬上银幕后让我在震撼中又一次泪水盈眶。我反复对照心爱的小说电影看路遥的《人生》、威廉·斯泰伦的《苏菲的选择》、莉莲·海尔曼的《朱莉亚》以及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爱伦堡的《解冻》、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赛珍珠《大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任何历经磨难、稍有激情的人看了都有可能拿起笔成为作家!路遥笔下的世界离我最近,他那些带有我熟悉的陕北高原气息的文字让我在内心挣扎中触摸到远方至善至美的幻境。正如路遥所说:“我们可以平凡,但绝不能平庸。”


那真是一个振聋发聩的时期,我们都是路遥《人生》中想要改变命运轨迹的高加林,都拒绝重复返回原点。我的作品陆续在《文汇报》《解放日报》《文学报》《小说界》发表,较有影响的是1983年我和发小修晓林(文艺出版社编辑)共同在《文汇报》发表的报告文学《壮士自有铮铮铁骨——记上海市前公安局长杨帆》,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对这位在皖南事变和三大战役中死里逃生,功勋卓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却饱受煎熬的老人满怀敬意,有时不禁和老人一起流下热泪。1955年初,遭受江青“莫须有”罪名迫害的杨帆被逮捕入狱,直到1983年随潘汉年冤案的彻底平反才给他做出平反结论,蒙冤受屈长达28年之久,在监狱和农场服苦役25年,曾一度被逼疯……我父亲在自传里写到1949陈毅市长,饶漱石市委书记和潘汉年副书记在外滩首次升旗仪式,父亲负责保安工作,家里至今还珍藏着那次升旗仪式有我父亲身影的《解放日报》头版。父亲对潘汉年、杨帆和饶漱石这些新四军高级干部含冤挨整的遭遇唏嘘不已。我与修晓林合写的这篇报告文学不仅记录了杨帆坚韧不屈的一生,对牵涉潘汉年案、胡风案和杨帆案的人员平反昭雪也起了一定的积极促进作用。


站在你的身影里


在路遥《人生》的影响下,我的人生也发生了变化。1983—1984年我先后采访了贾植芳、谢希德、周小燕和她的学生、留学意大利的歌唱家罗巍以及多位我身边外贸第一线的干部、外销员,在《文汇月刊》《报告文学》发表了《心儿在歌唱》《打开国际市场的人们》等20多篇作品,上海电影制片厂来外贸局借调我这个“周医生”去永福路创作室写电影剧本,不久外贸党委征求本人意见,把我调入《经济新闻报》担任记者,最后《经济日报》上海国际信息中心调任我当副总经理。1985年,我由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贾植芳推荐,被纽约州立大学录取为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8月21日两手空空,携40美元自费留学美国,飞机起飞,我在翻滚的云层中看到两个字:奋斗。



写到这里,路遥的音影再次浮现脑际:“那些迷离失落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涉茫无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遥远,而眼下却能充满责任感与使命感,因此,必须紧张地抓住生命黄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


在美国,举目无亲,打工赚钱,几乎和高加林一样了。每天干得腰酸腿疼。为了挣足学费,我咬紧牙关,白天给一个美国家庭看护孩子,晚上就跑到中国城“喜相逢”饭店干到深夜。每天夜里,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路过街心花园的塑像时,我常常停下脚步,把头靠在塑像的大理石座上歇口气。这时,我就会想起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的那段序言:


“晚上十一点钟后,我和朋友Je从夜校出来。脚踏着雨湿的寂静街道,眼望着杏红色的天空,望着两块墓碑似的圣母院钟楼,一股不能熄灭的火焰又在我心里燃烧起来。有一次,我走到了卢梭的铜像脚下,不由自然地伸手去抚摸那冰冷的石座,就像抚摸一个亲人,然后我抬起头,仰望着那个拿了书和草帽、站着的巨人,那个被托尔斯泰称为‘十八世纪全世界的良心’的思想家。我想到过去的一切,那股不能熄灭的火焰又猛烈地燃烧起来。”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


1985,我也站在这样一个塑像下面,像巴金当年在巴黎留学一样。那么,我的激流呢?我问自己:我到美国来,难道只是充当一个苦劳力吗?我抬眼望着纽约的星空,是这么湛蓝;夜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世界贸易中心姐妹楼的大厦中,仍然放射出彻夜通明的灯光。我抬眼望去,想起了我那不止一遍的决心和诺言:“总有一天,有一格窗子会是我的!”于是,我在黑夜中伸出手,让那些窗格的灯光映在我的手上,仿佛在指尖中跳动……一时间,浑身又充满力量,我大踏步地向黑暗中那黑黝黝的地铁入口处走去……


在美国学习经商的故事,除了我在《曼》书中已经详述的,还要感谢中国的驻美大使韩叙,1986年春天韩叙大使在我自费读书的纽约州立大学商学院主持召开了《美中贸易发展论坛》,我由此认识了一大批中国各省市驻纽约世贸中心的对外贸易代表,以及他们身后庞大的国内贸易集团公司,加上我辛勤开拓的美国买方集团公司,美中伙伴们合作拼搏、厚德载物,诚信双赢延续了整整30年多年,直到今天。


作为一个旅美文学爱好者,我喜欢仔细嗅闻环绕在纽约的激情化学味道,看看这座城市是如何催生一批又一批的“阿瑟·米勒”。在中央公园南湖——塞林格的《麦田捕手》有大段令人捧腹的湖中野鸭描述——当我徜徉于湖畔草地,总出现一个念头:如果才华横溢的维吉尼娅·沃尔夫不是住在郁闷的伦敦郊外,而是住在中央公园附近,住在纽约这座美妙的大都会,听歌剧逛公园,与朋友聚会交流,然后在静谧的夜色中写作,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把石头揣在怀里趟河自杀!


我常在周末假日开车去探访那些在少女时期的梦中如此遥远的作家故居,追踪诸如海明威、马克·吐温、阿瑟·米勒、德莱塞、莉莲·赫尔曼、杜鲁门·卡波特、梭罗、惠特曼、菲茨杰拉德等作家的足迹。如今,我好像随时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在等街口红绿灯,在酒吧高声畅谈……我仍然能闻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些令人着迷的“化学味道”,使我随着他们在心灵舞台再次起舞。


这些年,我携带着文学传记周游世界, 6次探索南极北极,攀登珠峰大本营和马特宏峰。我喜欢带着大陆的贸易小组去大都会歌剧院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紧张业务洽谈之余,去罗斯福总统位于哈德逊河畔的海德庄园放松心情。20年前我也曾带着美国客户在北京爬长城,飞西安探访兵马俑……


路遥,你的永恒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惊喜地了解到:那篇阅读了不下十次的路遥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居然与热情接待我的陕西师大李继凯院长有着密切关系;当年,路遥在认真地读了李继凯所著的4万字论文《沉入“平凡的世界”——路遥创作心理探析》后,为应答畅广元主编的《神秘黑箱的窥视》而写。那时的陕西师大挑选了五位一级作家,由五位文学评论家和五名年轻学者展开“三极对话”,对陕西作家的创作心理进行分析与挑战,以激发作家“突破与创新”。李继凯对应的作家正是路遥。他多次去路遥家中拜访,在省作协大院当面请教路遥,在餐桌上询问路遥吃酒席和当年饥饿至极的不同感受。路遥在1991年4月读了李继凯的专题论文后对畅广元说:“(李继凯)文章写得很认真,有不少话说到点子上了。你主编《神秘黑箱的窥视》我鼎力支持,这次我下决心回答评论界朋友们提出的一些问题。” 随即,路遥放弃了率团出国的机会,用了一冬天的时间,以每天1000字的速度写出6万字的凄美绝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不幸的是交稿后8个月,路遥因肝病去世。路遥去世不久,陈忠实发表了《白鹿原》,贾平凹发表了《废都》,陕军东征挥马扬鞭,《神秘黑箱的窥视》一书所开创的 “三极对话”为中国当代文学催生了不朽佳篇!


此刻是戊戌年末,1月28日,星期天,处处洋溢春节喜庆的气氛。央视新闻联播正在播出《改革先锋风采》专题《路遥:鼓舞亿万农村青年投身改革开放的优秀作家》,央视主播声情并茂地朗读:“无论有多少困难痛苦,甚至不幸,但是我们永远有理由,为我们所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这时候屏幕突然出现了我熟悉的路遥墓地和那几个金色大字“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接着是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回忆路遥与《平凡的世界》……这一切让我感到如此亲切,拜谒路遥墓的情景又栩栩如生,浮现眼前。


那一天,我站在路遥墓前久久不愿离去。路遥,才 42岁,您走得太早了,但您催生了一批又一批人类灵魂的挖掘者和新作家,宇宙苍穹留下了世代相传的文字,激动过的陌生灵魂会与您一起在稍纵即逝的时空轻轻吟唱。《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那一页页文字发出的深邃光芒,悄悄地改变着多少人的心灵和命运,也改变着一个时代,这就是对您呕心沥血奋力笔耕的最佳褒奖。


那一天,我仰着头依恋地望着路遥,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合影。好多朋友说我们的神情极像是一对兄妹。是的,在精神上, 路遥早已是我的兄长。在延安大学文汇山的熏风里,我的耳畔响起的正是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颂辞的回音:


“一个作家,充实他的创作室空间的,应当仅只是人类心灵深处从远古以来就存有的真实情感:美、尊严、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


感谢路遥,影响了我的人生,因为奋斗者的心灵永远是相通的。


此时此刻,路遥的绝笔之作《早晨从中午开始》里的那句心声正在陪伴着我: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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