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励随笔:路易十五时代——寻找蓬巴杜夫人|从爱舍丽宫、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再到纽约伦敦,随周励一起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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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路易十五的情人,巴黎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被法国自由民主派大师们视为“我们自己人”的女人……她去世的时候,伏尔泰哀叹:“现在,一个美梦结束了!”


路易十五时代——寻找蓬巴杜夫人

(谨以此文悼念在烈焰中毁塌的巴黎圣母院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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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励



       “她有一个缜密细腻的大脑和一颗充满正义的心灵”——伏尔泰

  我的寻找路线:纽约佛雷克收藏馆—巴黎爱舍丽宫—凡尔赛宫—枫丹白露—伦敦华莱士收藏馆

       在书写“寻踪”的日子里,我常感到热血沸腾,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十七、八世纪那些伟大变革的年代:好像在与路易十四和曼特农夫人一起朗读诗歌,在凡尔赛宫欣赏蓬巴杜夫人主演莫里哀戏剧。在我去了大约七次的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我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叶卡特琳娜女皇在书房用鹅毛笔刷刷刷地给伏尔泰、狄德罗写信,在她那些浩瀚的层层书信书籍下面,是她写的《我的回忆录》、《罗马帝皇史》……

       现在,写下这个题目时,我脑子里首先浮现出的不是凡尔赛宫,而是纽约西116街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我在哥大图书馆智慧女神雕像前散步,望着缀满繁星的夏日夜空,我想起一位尊敬的普利策奖获得者、哥大教授威尔·杜兰特也在某一个美妙夜晚站在和我同样的位置望着星空。这位96岁的老人曾写下这样的话:

       为什么我们会充满敬意地面对高山之巅的飞瀑,面对夏夜海面的圆月,却不愿意以同样的敬意来面对一个杰出优秀的历史人物呢?

       我仿佛听到这位用40年心血周游世界,访遍西方博物馆和图书馆的学者越过时空亲切地对我说:法国的历史是属于她的优秀儿女的,属于那些政治家、诗人、画家、音乐家和哲学家。在人类所有的伟人中,我最愿意结识的不是恺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或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耶稣基督……

       “那您最希望见到谁呢?”

       “蓬巴杜夫人!”他回答。

       “为什么呢?”我知道他的这句话曾震惊了纽约新闻界。

       杜兰特那深蓝的眼睛快乐地闪烁着光芒:

       “她非常漂亮,她非常迷人,她很有智慧和魅力,这还不够吗?”

       现在,当我拿起笔,仿佛在春意盎然的哥大校园突然惊喜遇见一位分别多年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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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大学雅典娜雕像

  

  蓬巴杜夫人,使她成为不朽的不是她的情人路易十五,也不是她的文学挚友伏尔泰,而是书籍!她43岁去世时遗留下的3500多本书中,有738本属于历史,215本有关哲学,还有关于文学、艺术、军事、科学、政治的大量书籍。博览群书的爱好让她那玫瑰百合的脸庞更娇媚动人。其实,书才是她真正的情人,随便走到哪里,无论在喷泉花园散步,还是出席宫廷舞会,她手里总喜欢拿一本书,以便稍有闲暇就阅读!

  我一边写,一边注视着布歇油画《蓬巴杜夫人与书》,我感到有一些同样热灼和仰慕的目光正穿越世纪之隧道与我一起射向这位夫人:那就是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和卢梭这四个法国启蒙运动先驱者的目光。在欧洲宫廷史上,蓬巴杜夫人是唯一被自由民主派大师们视为“我们自己人”的女人!

  在纽约东70街佛雷克收藏博物馆,我常常在“蓬巴杜之屋”踱步,环视她的珍贵遗物:布歇的四幅充满浪漫温馨色彩的爱情壁画,代表着作家、画家、科学家和音乐家的小天使飞绕其间……房间完全摆成她在世时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她在书房中一会儿匆匆给伏尔泰回信,一会儿又在阅读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手稿,考虑如何劝说国王为作家们解除所面临的困境……

  在这个固定的房间里,蓬巴杜夫人似乎成了今天的纽约市民:她在法国死去,却又在美国复活,并且在纽约70街第五大道一住就是100多年。作为佛雷克收藏俱乐部的会员,我喜欢在晴朗的闲暇时光从60街的家出发,散步到70街收藏馆,在“蓬巴杜之屋”中跨越时空,与这位“法国最优雅的缪斯女神”谈谈心。

  那么,这位被称为十八世纪法国艺术保护之神的女人,究竟是谁呢?

   1721年,她出生在巴黎,和曼特农夫人一样,蓬巴杜夫人没有任何王族或贵族血统,父亲是位粮商,但是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当她还是一个名叫詹妮的小姑娘时就在歌唱、演说、戏剧、舞蹈、绘画、雕刻等方面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和出色才能。15岁时,有人预言这个天生丽质的少女将成为“路易的情妇”,那时她已经熟知了贫困女子曼特农夫人与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爱情传奇,当她阅读书籍累了的时候,她喜欢来到阳台上遥望着巴黎的灿烂星空,梦想自己能亲自为英俊的路易十五(路易十四的曾孙)演出莫里哀的喜剧。

  十年以后,她比梦走得还远。

  24岁那年,已经和钱币铸造部长的公子结婚的詹妮——蓬巴杜夫人,成了巴黎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进出她沙龙的有孟德斯鸠等学者。那年春天,好友邀请她出席宫廷庆祝王太子的结婚典礼,在化装舞会上,35岁的路易十五注意到了她风姿绰约的身影,风流倜傥的国王走近她轻声地说:“夫人,请除去您的面具。”她取下面具礼貌致意,惊艳于她倾国倾城的美貌和气质,国王很快致函邀请她共进晚餐,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话说那时法国人民还是挚爱他的(他死时身败名裂)。34岁时路易十五生了一场大病,整个法国为他祈祷,他病愈时,法国人民喜极而泣,为感恩上帝他在1744年修建了圣日娜维亚大教堂,后来改为先贤祠,至今那里躺着七十多名法国伟人。也许是巧合,国王大病初愈后的第二年,24岁的“维纳斯”蓬巴杜夫人走进了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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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五画像

  

       路易十五在理想、抱负与才智上同他伟大的曾祖父“太阳王”相去甚远,他厌恶读书,对一切都表现出慵懒和厌烦,只有蓬巴杜夫人才能点燃他的生命热情:舞会、喜剧、音乐剧、歌剧、晚宴、骑马、狩猎……

       我来到凡尔赛宫皇家剧场,蓬巴杜夫人在这里实现了少女时代的梦,她亲自在莫里哀、伏尔泰的剧中扮演主角,她以国库金钱大力支持画家、塑雕家、建筑师,她身上的使命感来自她的艺术天赋性,因为她的本质是文学、诗人和那个占据国王心灵的女人。最让后人喜爱之处在于她利用国王对她的爱情与信任,撑开了她天使般的巨大翅膀保护起那些持有让国王心惊胆战观点的法国启蒙运动领袖!

       我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东端的爱舍丽宫——现在的法国总统府,这里每年有一个月对外开放。260年前蓬巴杜夫人花了七百万法郎买下了这座古老宫殿。她把这个面对巴黎繁华大街、背倚二万平方米幽静大花园的宫殿重新以巴洛克风格整修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深爱的国王。在这座有369间厅室的宫殿中,我仿佛看到蓬巴杜夫人从她的书房站起身,拿着先王路易十四下令资助文学家的御旨,跑到情人的房间,请求国王在赞助艺术与文学上与他的曾祖父路易十四匹敌:

  “陛下,我喜欢才华横溢的人和作家,他们大部分处境不佳,请你用金路易来支持他们吧!”

  路易十五得意地屈指而算:“莫佩尔蒂(法兰西学院院长),丰特内勒,伏尔泰,孟德斯鸠,达朗贝尔……在过去25年里,他们可能都和我吃过午餐或晚餐……”

  “可是克雷毕庸太穷了,停止写诗已经很久,我为他搞到一笔补助金,请陛下准许我让他住进卢浮宫”

  “可以,我同意,亲爱的……”国王无法提出反对。否则这位爱妾又要讲他不如太阳王慷慨!

  “但是,陛下,为什么把狄德罗逮捕呢?连俄国女皇都喜欢他的呢!”蓬巴杜夫人的书房里放着狄德罗的所有最新著作,还放着卢梭在狄德罗逮捕后写给她的求救信,以及伏尔泰动员三千名《百科全书》赞助者给政府写的请愿书,呼吁立即释放狄德罗。伏尔泰为了营救狄德罗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了……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深入欧陆思想的核心,成为传播激进思想的最重要媒介。它就像一部理性的福音书,以思想的火花引燃了法国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狄德罗则是大革命之前启蒙阵营中的一位中坚。蓬巴杜夫人早在认识国王之前就认识了狄德罗,她喜欢这个富有才华,毫无畏惧的哲学家,她曾经在狄德罗面前公开表示对大主教狭隘虚伪行径的蔑视。

    “唉,狄德罗把教会气疯啦……”国王嘟囔了一句,他虽然比大主教更憎恨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但由于他慵懒的性格,他不愿和情妇多谈这个让他不愉快的名字。

  “陛下,我喜欢狄德罗,他是我的老友。还有,爱尔维修的著作《论精神》最近遭到焚毁,他曾经是我的沙龙的客人,请您让政府收回焚毁之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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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主编狄德罗 


  犹如李隆基和杨贵妃,每当国王为宠妃的演出感动得如醉如痴,叫她“我的天使”,回到宫邸柔情满怀地向她示爱时,这位“哲学情妇”就会提出上述种种问题,国王为了避免难堪,索性让她代替自己掌管大权发号施令,主管从文艺、建筑到军事上调兵遣将的一切日常事务。她力排阻力释放了狄德罗出狱,下令禁止焚毁爱尔维修的著作和迫害激进作家。尤其是历经曲折,她推动几次进出巴士底监狱的“思想炸弹”伏尔泰成了皇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在爱丽舍宫,在凡尔赛宫和她的私人别墅里,她接待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杜克洛、爱尔维修等这些国王非常不喜欢的人。在整个宫廷,蓬巴杜夫人成了艺术家、哲学家、作家的保护女神。在宠爱她的情人面前,她是正义的代言人,而在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心中,她是一位可以随时召唤的挚友和救火员。卢梭讨厌宫廷,拒绝了路易十五给他的宫廷差使,但他却欣然接受蓬巴夫人赏赐的50个金路易,因为在卢梭眼里,她是心地真挚的友人,她的客厅与势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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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启蒙思想家的保护者蓬巴杜夫人

  

  法国十八世纪的优秀女人不仅以美貌优雅,更以美的心智造就了法国的辉煌,蓬巴杜夫人一直崇敬路易十四时代的文艺沙龙主人尼侬夫人,这位年轻时曾是孔代亲王情妇的贵妇,晚年陷于经济困境,她83岁去世时仅给自己留了3个法郎“办简单葬礼”,却留下遗嘱将1000法郎给她的法律代理人阿鲁埃先生。“请允许我把1000法郎留给阿鲁埃先生,用于给他的幼儿买书,教他阅读。”他买了许多书让聪明伶俐的儿子阅读,这个儿子就是伏尔泰!我很高兴能在巴黎向这些几百年前的美丽心智致意,这样的心智在今天凤毛麟角。我来到凡尔赛宫音乐厅,抬头看着天顶和装饰壁画,蓬巴杜夫人下令不准许重绘中古传统的宫廷往事,而必须表现法国现代生活景象,她的蓬勃朝气与大胆想象至今还描绘在穹顶壁画中。她极力平衡皇后与国王的关系,尽管“七年战争”使她饱受争议,但31岁时她与国王已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晚年的路易十五将法国拖入屡战屡败的战争泥潭,渐渐堕落腐败,声色犬马,专爱在凡尔赛“鹿园”泡各式少女,性病缠身。临死前全身水肿,臭气熏天,众叛亲离。还为孙子路易十六留下一个烂摊子!但是,在蓬巴杜夫人与年轻国王的热恋年间,正是法国启蒙运动的最辉煌时期,其精神领袖从狄德罗到卢梭,从孟德斯鸠到伏尔泰,无一不是蓬巴杜夫人的朋友,这是文学、绘画、建筑、戏剧、哲学最辉煌的时期。在法国十八世纪编年史上,她是古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似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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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

    

  走出爱舍丽宫,我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协和广场,思索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与蓬巴杜夫人去世之后的杜巴莉夫人相比,两个女人同样是路易十五的情妇,同样是美若天仙,年轻活泼,但是蓬巴杜夫人让全法国赞美,而杜巴莉夫人却让全法国咒骂。看来,即使作为“情妇”这个不太荣誉的角色,史学家和后人仍然持有公正的客观判断。

   巴黎夏日的微风中我浮想联翩。从1643年路易十四即位到1793年路易十六走向断头台,这150年期间,正是中国历经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长达134年的“康乾盛世”,但很难找到一位哲学家、思想家的名字;更不要讲找出与康熙、雍正和乾隆同进过晚餐的作家了!彼时清朝的“文字狱”残酷无情世界罕见,而十七八世纪法国文明和启蒙运动之所以迅速发展,其原因之一,是太阳王路易十四开创将平民作家请进宫廷的先列;而在路易十五年代,则因为有了在国王与平民之间的“中间地带”——蓬巴杜夫人!

  蓬巴杜夫人在31岁失宠后仍是国王各项事务的总管,1764年她积劳成疾去世。43岁的她躺在病榻上闭上双眼,仍然和30岁的少妇一样风韵犹在。伏尔泰在致达朗贝尔的信中写道:“你痛惜蓬巴杜夫人的逝世吗?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灵魂正直,心地公平,这样的名妃旷世罕见……她是我们的人啊!”

  伏尔泰大声哀叹:“现在,一个美梦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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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雕像

   

       仅仅25年之后的1789年7月14日,随着巴士底狱的攻占爆发了法国大革命。三年之后,路易十五的孙子——路易十六赴断头台之前,第一次在牢房里阅读了伏尔泰和卢梭的著作,他仰天长叹:“就是这两个人毁了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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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六在断头台

   

  此时的路易十六当然不愿意去回顾:他祖父的情妇蓬巴杜夫人,正是伏尔泰、卢梭和狄德罗最真挚的友人!

  我特地在伦敦华莱士收藏馆购买了布歇为她画的肖像复制品作为收藏。我把那幅《蓬巴杜夫人与书》的画像放在了客厅伏尔泰的白色雕像旁边,这样,这两位代表了法国自由与自豪精神的挚友,又可以每天见面了!

  注:本文选自周励著《曼哈顿情商》第六章“镌刻在心灵岩洞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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