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励|寻找腓特烈大帝

 


  我的寻找路线:柏林—勃兰登堡门—波茨坦宫—霍亨索伦古堡—新天鹅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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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腓特烈大帝画像


  作为德国人的媳妇,我常常伴随丈夫去德国探亲休假。
从结婚一开始,我的兴趣就让麦克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们感到吃惊。我总是在老老实实地安静了几天,和大家一起吃够了德国香肠火腿啤酒后,告诉人们我必须离开。麦克会对他的亲戚们说:中国人和美国人差不多,而德国人则与日本人很相似。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的妻子是美国人的个性,不像日本太太那么安分守己。
  有一次在酒窖的家庭聚会中,麦克的父母和姑妈让我把我在德国休假期间的个人计划念给大家听:
  寻找——(尽可能找到,哪怕一点足迹)
音乐家:
巴赫、亨德尔、海顿、贝多芬、莫扎特、舒曼、勃拉姆斯、舒伯特、门德尔松、约翰·施特劳斯、瓦格纳、马勒。
宗教、哲学、文学及其他:
马丁·路德、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尼采、弗洛伊德、莱布尼茨、海涅、歌德、马克思、托马斯.曼、腓特烈大帝、路德维希二世、俾斯麦。
  我轻声地一个个念了那些名字,并请他们尽可能提供帮助。麦克的父母亲友们停止了开心的大吃大喝,几乎一致地叫了起来:“朱莉亚!
  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看到他们对一个中国女人的疑惑。他们每天看到我陪着小儿子和几个德国亲戚的孩子们欢乐玩耍打球,谁也不会想到我突然要离开,去寻找这么多几乎快被遗忘干净的人。他们当然不会理解。在北大荒时,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嫁给德国人,但在少女的初恋时期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马丁·路德与斯宾诺莎,我曾经怀着快乐之心阅读海涅那本了不起的《论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怀着失恋之痛贪婪地阅读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以后,来到美国后,又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欣赏歌德的《浮士德》(古诺作曲)以及无数瓦格纳的歌剧……20年婚姻一晃而过,现在,每次去德国,麦克和他亲戚们都习惯了:我总会和他们一起愉快相处几天,然后像一颗子弹头一样射出,不见了踪影!
   二十年来,我几乎完成了我所有的“寻找”的愿望。现在,当我在笔下写出《寻找腓特烈大帝》几个字时,心中仍然充满了汹涌激情。伏尔泰称腓特烈大帝是“哲学家国王”和“有史以来日耳曼民族最伟大的国王”。在9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麦克的父母亲戚没有让我一个人溜走,他们欢天喜地开着车——载满了啤酒香肠出发了:“好吧,”他们说,“我们带朱莉亚去寻找腓特烈大帝!”


在经过柏林勃兰堡门附近的“菩提树大道”时,我们跳下车,细细瞻仰腓特烈大帝那著名的骑战马雕像,这位年轻的普鲁士国王在七年战争中,愈挫愈强,以惊人的毅力及军事天才,用一个小国之军力独抗法、俄、奥三大强国,让敌军闻风丧胆,其身先士卒的骁勇英姿可与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相比,而其优雅的风度气质,又像是硝烟疆场上的太阳神!
  这座雕像曾经燃起一个维也纳流浪汉的野心。在二战期间,希特勒地下指挥部的挂像就是他流浪时视为偶像的腓特烈大帝,甚至在末日到来之际,希特勒还幻想“七年战争”的奇迹会在他身上发生。
在那个战争末期,腓特烈大帝的对手俄国叶卡特琳娜女皇突然病逝,她的儿子保罗一世登基,虽贵为彼得大帝女儿的孙子,但保罗一世狂热崇拜普鲁士君王腓特烈,憎恨俄罗斯习俗,他登基后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与母亲的敌人腓特烈大帝握手言和,签订让步条约,这个大礼让被俄军猛烈攻击了七年的腓特烈不胜惊喜。


偏巧当希特勒四面楚歌之际,盟军首领罗斯福总统因心脏病暴发突然逝世,希特勒闻讯后在地下司令部狂欢叫喊:“腓特烈大帝灵魂附体了!我的德国有救了!”但回答他的是来自朱可夫、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更猛烈的狂轰,在攻克柏林的轰轰炮火声中。这个狂人只好黯然地看了墙上挂的腓特烈大帝最后一眼,在地下室服毒自杀了。

麦克从小生长在德国,取得硕士学位后来到美国加州获得博士学位,他最喜欢的三个德国人是巴赫、瓦格纳和腓特烈大帝,奇怪的是这恰恰是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表明的最喜欢的三个人。麦克说:希特勒以此迷惑了三四十年代的德国民众及高级知识分子,将他们拖入战争带来的奇耻大辱。“腓特烈大帝如果真见到希特勒这小子,一定会下令逮捕这个出身低贱、妖言惑众的奥地利疯子!”麦克在菩提树下大声对我说,亲戚们点着脑袋表示赞同。
  希特勒给日耳曼带来的耻辱,让这个民族在二战以后变得更沉默低调,他们吸取教训,以一丝不苟的顽强毅力重建德国。他们在勃兰登堡门和国会之间建立二战种族大屠杀纪念雕像,用默默的努力来换取世人对日耳曼民族——腓特烈大帝子孙的重新尊重。即使是世界杯上德国足球队也继承了这一风格:无论场上比分打平还是落后,或是球员被罚下场,他们都会拼尽全力地打到最后一分钟。这是一辆“不发出任何声响”的德国战车,赢得了世界球迷的赞赏。
我们边开车边聊天,很快来到柏林西南部波茨坦宫——忘忧宫,腓特烈大帝的父亲腓特烈一世在波茨坦郊外一片广阔的湖泊森林中建起了这座宫殿。我们无论是走在忘忧宫132级阶梯上,或者是漫步在花园中400尊美轮美奂的雕像喷泉中,都可以想象小王子如何在阳光下披着满头金发奔跳玩耍。但是作为腓特烈一世的长子——腓特烈二世(大帝)却有一个悲惨的童年。腓特烈二世从小受家庭教师的影响,蔑视德语,酷爱法语法国文学及音乐艺术,他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写法文诗歌和吹长笛,这让父王大为不满。16岁时王子与博学的凯梯上尉交为挚友,宣称自己是“自由思想家”,对继承王位不感兴趣,遭到老国王用拐杖的痛打训斥后王子决定出逃。1730年,18岁的王储与姐姐维廉明娜,凯梯上尉一起计划逃亡“自由英国”,结果遭国王逮捕,公主被释放后,王子和凯梯则被判死刑,老国王强迫王子在自己的囚窗看着挚友被砍下头颅,为他心里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老国王原本打算也砍下长子的头,让次子继位,但一年后改变了主意到监狱与长子抱头哭泣,请求他继承王位。21岁时王储奉命与18岁的克里斯蒂娜公主结婚,但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很快扔开娇妻,在柏林北部的古堡做他的物理化学实验,并开始与他崇拜的伏尔泰、莫佩尔蒂通信,畅叙与专横的父王完全不同的抱负理想。在腓特烈大帝喜欢演奏长笛的忘忧宫,书房正展示《伏尔泰与腓特烈大帝书信集》,这是欧洲文明史上一颗璀璨的瑰宝。这两个人——西方最伟大君王和最伟大的哲学家——在整整四十二年跌宕岁月中的通信被威尔·杜兰特评为“几乎每一句话都值得一读”。
  现在,我满怀敬意,重温这些让我无比感动的通信。1736年8月8日,老国王病重,即将加冕为王的24岁王储托人送信给42岁的伏尔泰,信文这样写道:
“伏尔泰先生:
  虽然我至今仍无缘与你见面,但是通过您的大作,我对您已有深刻认识,你的作品真是我内心的至宝,每次重读时都让我发现新的优美之处……希望你不要把我排除在你认为尚可造就的学生之外……”

  伏尔泰给王储的回答是:
  你的思考方式和法文有如我国的最佳作家,希望在你未来富有吉祥之兆的领导下,让柏林成为德国的雅典,甚至成为全欧洲的雅典。
  王储的回信对英国政府机构极为赞赏:
  “英国议会是人民与国王的最高审判者。国王仅有行善的全权,但一点为恶的权力也没有。

  我凝视着从忘忧宫买来的腓特烈大帝28岁登基时的肖像,他英俊、机智、金发飘逸、风度翩翩,仿佛童话中的白马王子,蓝色深邃的眼睛里射出哲学家的光辉。他的“每一个字”都值得今天的人们细细阅读。这是腓特烈二世(大帝)登基6天后写给伏尔泰的信:
“请你把我当作是一个热忱的国民,带有几分怀疑的哲学家和诚实的朋友。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写信给我时,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也跟我一样来指责官衔、虚名和外观的华丽奢侈。
腓特烈二世登基不久即装扮成穷人,由他任命的法国学者、柏林科学院院长莫佩尔蒂陪伴他微服私访,并在乡下的一所陋屋中与伏尔泰第一次会见。
伏尔泰对腓特烈的印象是:
全世界最可亲的人之一,社会的魅力所在。他没有丝毫严峻,和朋友见面时已忘记了他是国王。我也差一点忘了这个彬彬有礼的哲学家,竟是一个手下有10万大军的至尊。
  腓特烈也高兴地写信给他的副官:
  我总算见到一直渴望认识的伏尔泰……可惜我患了四天的疟疾……他有西塞罗的辩才,普利尼的毅厚,阿姬雷巴的智慧。他笔尖流出的每一滴墨水都是他机智的结晶。沙特莱夫人(伏尔泰的情人)能够拥有他真是幸运……
  在波茨坦宫,德国亲戚们讲:“朱莉亚,看,在这里你算是找到名单上的两个人了吧!
  腓特烈二世登基后不久,邀请伏尔泰住进这里一间极为华丽的房间,正好在皇家御宫的上面,国王的马匹、车夫、厨师都供他使唤,上百名王子、公主、贵妇及皇后也常来看望他。伏尔泰正式担任国王的御前大臣,他开心地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忘忧宫一样,能让我获得更大的谈论怀疑人类的自由!”虽然他们后来发生过不少冲突,但友情和书信断断续续维持了长达四十多年。
  威尔·杜兰特说:“我永远不会停止对法国启蒙运动的赞美,我认为它是全部人类历史的顶峰,甚至比伯里克利时代的希腊,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美弟奇时代的意大利还要伟大;人们从未如此勇敢地思考、如此激情四溢地高谈阔论。

腓特烈大帝,这位从小向往法国文化的“哲学国王”,每天清晨起床后吹笛、抽烟,思考政治哲学问题,11点部队锻炼,御前会议。一到下午他成了作家和诗人,花一二小时写作,处理政务后与朋友们共进晚餐。他要求客人忘记他是国王,把他当作一名老百姓。他谈论的话题包罗万象,《百科全书》、孟德斯鸠《法的精神》和所有法国启蒙家的论著都是他的话题。


晚餐后是宫廷音乐会,麦克的表弟向我指出忘忧宫内大厅腓特烈大帝吹奏长笛的位置,巴赫的长子腓力普是宫廷乐师,每晚弹奏古钢琴为国王伴奏。我在这宫殿行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舒展,欢唱。腓特烈大帝、伏尔泰、巴赫……久违了,这些美丽的名字!望着宫殿瑰丽的天庭,我闭上双眼,仿佛看到腓特烈大帝脱下战袍,正在烛光音乐会中演奏长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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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特烈大帝在忘忧宫演奏长笛


有一次,腓特烈邀请闻名已久的老巴赫来参加音乐会,并请他即兴演奏,巴赫当即演奏了一首赋格曲,精博的演奏和高深的艺术修养让国王大为赞赏,接下来老巴赫请国王赐予他一个主题,由他来即兴发展为一个多声部的赋格。腓特烈当场用长笛给了一个音乐主题,巴赫稍作改动后即在古钢琴上即席演奏,主题渐渐变成一个有六个声部的赋格旋律,巴赫那灵活的手指在钢琴上轻柔优雅地把复调艺术发展到美的极致,令国王和在场人士目瞪口呆。
  这就是老巴赫离开忘忧宫之后写的著名作品《音乐的奉献》与《赋格的艺术》,他将这两部作品呈献给腓特烈大帝。门采尔的《腓特烈大帝生平组画》中的《腓特烈大帝长笛音乐会》即描绘了那个夜晚,这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国王,正全神贯注地在烛光下吹奏长笛,巴赫和儿子以及宫廷贵妇朝臣静静欣赏……现在,我耳边飘起了《音乐的奉献》……

 腓特烈大帝时代,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巴赫、亨德尔、斯宾诺莎、牛顿、笛卡尔、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卢梭……而腓特烈大帝本人就是最灿烂的星辰之一!我又联想到那个年代以后的中国,仅从乾隆年间到鸦片战争这50年间,中国工业生产总值占世界的3%,而欧洲占62%,谁能说中国的落后与文化发展的迟滞没有关系呢?
  有趣的是“七年战争”中的两方敌人:腓特烈大帝和叶卡特琳娜女皇,都称自己是伏尔泰“最忠实的学生”、“真挚的友人”。尽管伏尔泰隔三差五每次抛出的文章都是竭力反对教会,反对专制王权的。当伏尔泰为死于车裂酷刑的新教徒卡拉斯一案辩护时,这两个欧洲最显赫的君主同时慷慨捐款,大力支持伏尔泰。叶卡特琳娜女皇还请了与伏尔泰持有同样自由观点的瑞士人来当她王孙亚历山大(即打败拿破仑的亚历山大一世)的家庭教师。即使1793年路易十六上了断头台,女皇惊愕不已,但她没有因教师明确地表明雅各宾立场而辞退他,仍然让这位坚决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教师来教她心爱的孙子学习民主自由理念,直到这位教师急于返回瑞士领导革命,告别了满脸泪水悲恸欲绝的学生。老师走后,王孙对祖母说:“我无比敬爱我的老师,长大后我宁可去瑞士当一个平民,也绝不当沙皇!”不过和腓特烈一样,他还是登基当了沙皇——但他是一位领导了1812年卫国战争、与库图佐夫一起击退拿破仑的伟大沙皇。
  寻找远去的足音,即使从200年后的今天来看,上面这些国王与王储的言谈仍然像是天方夜谭般高尚美丽。这也是我每每重温这些历史足迹时激动无比的原因!
  腓特烈大帝一生对女人不感兴趣,无任何绯闻,在亲情上只爱他的姐姐维廉明妮公主。在忘忧宫的花园中,我看到有许多他爱犬的墓碑。抬头远望,天边是一片绯红色的晚霞,在一座座珍珠喷泉中,我望着伏尔泰曾经住过三年的窗口,好像看到他正在为皇帝修改文章。而在下面那层属于腓特烈皇帝的窗口中,我仿佛看到皇帝正穿着普通人的长袍,在爱犬的陪伴下奋笔疾书……这位向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开战、争夺神圣罗马帝国君主头衔的骁勇统帅,一生留给后人30卷作品:其中7卷历史、5卷诗、3卷军事论文、2卷哲学和12卷信札,全用法语写成。他的文学巨著是《我的时代史》,历史著作是《勃兰登堡家族纪事》,军事著作是《七年战争史记》、《给将军们的训词》。他说:“我没有任何偏见,我把亲王、国王和亲族都看成平常人。”1782年,他去世前的4年,身体已经衰弱,他制止医生为他开药,命令医生和他谈文学和历史!御医齐莫尔给他开的处方是吉本写的《罗马帝国兴亡史》。在《最后的遗言》里,国王写道:
  “国王的权力是绝对的,但是他必须把自己当作国家的第一仆人,由于普鲁士危险地以小国身介于俄国、法国和奥匈帝国之间,国王本人必须抢到任何足以扩展和统一普鲁士的机会……”
  他并且作了不祥预言:“如果我死后我的侄儿(王位继承人腓特烈威廉二世)变得软弱,两年内将不再有个普鲁士了。
  这个预言于1806年得到了验证。那时拿破仑攻占了普鲁士。他站在腓特烈大帝(1712—1786)墓前,对他的将军们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来不了这里。
  1786年腓特烈大帝去世时,普鲁士已成为欧洲最显赫的强国之一,他在遗言中下令,在身后把他埋葬在波茨坦忘忧宫他的爱犬们的墓边。这样,他又能够重新回到年轻时代心爱的一切中:伏尔泰、莫佩尔蒂、长笛音乐会、阅读写作……但是侄子把他埋到波茨坦加利森教堂他父亲的墓旁。


  波茨坦,即二战时邱吉尔、罗斯福、斯大林会晤的地方,我们看了盟军巨头会晤的客厅,桌上按当时的情景放着美、英、苏三国国旗。
傍晚我们来到附近的腓特烈大帝墓前,就是在这里,拿破仑说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来不了这里了”这句话。腓特烈大帝,是他,首次让世人看到了日耳曼精神宫殿的璀璨玫瑰。但是希特勒玷污了他高贵灵魂的栖息之地。二战的耻辱,德国要用几代人来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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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茨坦会议三巨头

我望着这块立了二百多年的墓碑,上面写着:
  霍亨索伦·腓特烈二世1712—1786
  我想起他在《七年战争史》中的一句话:
  历史是杰出的教师,只是学生太少。

  每次和德国的朋友谈论历史,他们最多提到的除了腓特烈大帝外,还有一位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对于后者,由于他对建筑与音乐的爱好,特别是他的悲情人生,让德国人常缅怀在心(当然也带有稍稍的责备)。我们的车队继续“寻找”之旅。
  我们来到德国南部的霍亨索伦古堡,古堡建立于11世纪,是腓特烈大帝历史著作《勃兰登堡家族纪事》中霍亨索伦一勃兰登堡家族的发源地。城堡内的一部分至今仍然住着普鲁士王朝末代皇帝威廉二世的子孙,他们过着普通德国人的生活,却私下保有“德国王子”的头衔,一部分古堡对外开放。我细细地观赏腓特烈大帝的遗物、普鲁士王的宝物和王冠。霍亨索伦王朝(1416—1918)历经504年,腓特烈大帝让普鲁士精神成为一个令欧洲敬畏的名词。是他,腓特烈大帝,让一个贫瘠平原上的霍亨索伦小王朝发展为欧洲最成功的王朝之一,其声誉影响与古埃及十八王朝和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齐名。腓特烈大帝的遗物中包括了他心爱的长笛和五线谱,以及巴赫给他的来信及呈献给他的作品《音乐的奉献》。麦克提醒我说,腓特烈不是对音乐的痴迷的唯一德国皇帝,新天鹅古堡的主人比他更甚!
我们来到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及湖泊之间的新天鹅古堡,这个兼有罗马式和拜占庭式风格的壮丽建筑,成了美国迪斯尼王国神话宫殿的模本。古堡的主人是茜茜公主的表弟——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他命令人在宫殿的正厅和回廊画满瓦格纳的歌剧壁画,这些壁画确实美得惊心动魄。但我纳闷:如此热爱瓦格纳凄婉爱情歌剧的国王,竟然对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女人——不感兴趣?在震撼人心的一幅幅如城墙般的壁画后面,我仿佛听到20岁的忧郁国王,对比他大了32岁的作曲家瓦格纳发出的那个撕肝裂胆的倾吐之声:
“我不爱女人,不爱父母兄弟,不爱亲戚,没有任何人让我牵挂,唯有您!



路德维希二世的天鹅古堡

  路德维希15岁时第一次看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从此深深爱上了瓦格纳,他幻想自己能成为歌剧中的天鹅骑士,这就是他设计新天鹅古堡的灵感来源。17岁登基后,他大权在握,所做的国事之一就是把瓦格纳请到宫殿,为贫困的作曲家偿还了所有债务,并支付巨额御赐让瓦格纳专心创作——“在美妙纯净的天空尽情舒展天才的翅膀。”这位巴伐利亚国王专门为了瓦格纳创办了拜罗伊特歌剧院,鼓励作曲家将德国民间传说搬上歌剧舞台。直到今天,在纽约、伦敦、巴黎、米兰、柏林等世界著名的歌剧院,每年专门有一个季节上演瓦格纳的作品,我们总是瓦格纳歌剧的忠实听众。
  当《罗恩格林》序曲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伴随徐徐上升的水晶灯奏响时,大幕缓缓拉开,我常常想起新天鹅古堡的那些壁画,它们实际上比我看过的所有当代瓦格纳歌剧舞美设计都要美,你自己去比较一下就知道了。路德维希41岁时(1845—1886)在一个早晨突然落湖去世,与他一起死的是他的医生。有人讲他是被谋害的,因为他对艺术建筑的痴迷妨碍了政权,当局曾请人来下诊断讲他是个疯子。从此“疯子国王”之说不胫而走,让他更加忧郁痛苦。奥地利王后——当年的茜茜公主听闻他的死讯后伤心地说:“他很正常。发疯的是他周围的人!”在这里广为流传的另一种传说是,潇洒英俊的国王一生只爱一个女人——表姐茜茜公主。他年轻时疯狂地爱过她,可惜她奉命远嫁给奥地利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心碎后拒绝和任何女人来往,生活在幻想世界和自己设计的天鹅宫殿里直到淹死,他真的变成了天鹅:酷爱歌剧的国王成了一出古典歌剧的真正主角!离开天鹅古堡,我们来到附近也是路德维希二世设计的绅士宫和林德霍宫,宛如仙境的人工湖碧波荡漾,划船穿过水中山洞,只听到潺潺泉水如国王的眼泪在飞。
唉,还是那句话:真正的宫殿在你自己心中。我想,在德国,任何一个普通的快乐公民,都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来和这位国王兑换!

  从新天鹅堡回柏林的途中,我们专门去了巴赫的诞生地曼森那赫市,这个小都会的古老城门上嵌刻着这样的字句:
  “音乐常在我们的市镇照耀。
  有了酷爱艺术的腓特烈大帝和路德维希二世这样的国王,德国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们的诞生之地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老天,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日耳曼民族,人类今天的音乐世界会是什么情景?
  腓特烈大帝,巴赫,瓦格纳——这三个麦克最喜欢的名字,他们的足迹就是这样寻找的。作为中国人的女婿,麦克对从汉武帝到唐太宗,从康熙到乾隆的历史很有兴趣。而我,作为德国人的儿媳,对德国历史同样抱有极大兴趣。完成这篇文章时,德国世界杯鏖战正酣。我们虽然不在德国,但和全世界的球迷一样,每天感受德国的魅力。对这个时候的德国来说,科隆火车站天花板上的足球壁画是最美的,其魅力已经胜过新天鹅古堡的一切壁画!足球运动员如克罗斯,巴拉克,拉曼在这里被绘成了天使,他们踢出的足球在穹顶画上仿佛成了月亮和太阳,放射着腓特烈所代表的普鲁士猛士之光。
  现在,放下笔之前,在字里行间我仿佛又看到腓特烈大帝年轻时的身影:他在黑夜中偷偷离开皇宫,抱着一堆书籍朝英国方向拼命奔逃,一边轻声喊叫:
  “我不要当国王!我不要当国王!
  也许,正是少年时代那一颗诗人的灵魂,造就了他——18世纪欧洲最伟大的皇帝——腓特烈大帝。

再见了,柏林!
  再见了,腓特烈大帝!



(选自周励《镌刻在心灵岩洞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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