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男)(1949- )原名钟阿城。原籍重庆江津,生于北京。是当代寻根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家,其作品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除小说外,还创作和改编剧本。代表作是小说《棋王》。
闲话闲说: 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
七十四
我的许多朋友常说,以中国大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当会出现在上山下乡这一代。
我想这是一种误解,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质是狭窄与无知,反对它的人很容易被它的本质限制,而在意识上变得与它一样高矮肥瘦,当然这矮瘦还有□□□一路下来的文化贫瘠的原因。
文学的变化,并不相对于政治的变化,五四新文学的倡导者,来不及有这种自觉,所以我这个晚辈对他们的尊重,在于他们的不自觉处。
近年来有一本《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很引起轰动,我的朋友们看后都不以为然。我读了之后,倒认为是一部值得留的材料。这书里有一种歪打正着的真实,作者将四九年以后中国大陆文化构成的皮毛混杂写出来了,由新文学引进的一点欧洲浪漫遗绪,一点俄国文艺,一点苏联文艺,一点工农兵文艺,近年的一点半商业文化和世俗虚荣,等等等等。狭窄得奇奇怪怪支离破碎却又都派上了用场,道出了五十年代就写东西的一代和当年上山下乡一代的文化样貌,而我的这些同代人常常出口就是个“大”字,“大”自哪里来?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可算是难得的野史,补写了大陆新中国文化构成的真实,算得老实,不妨放在工具书类里,随时翻查。经历过的真实,回避算不得好汉。
上山下乡这一代容易笼罩在“秀才落难”这种类似一棵草的阴影里。“苦难”这种东西不一定是个宝,常常会把人卡进狭缝儿里去。
七十五
又不妨说,近年评家说先锋小说颠覆了大陆的权威话语,可是颠覆那么枯瘦的话语的结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比颠覆中学生范文会怎么样呢?而且,“颠覆”这个词,我的感觉是还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的阴影下。
若说有颠覆,我体会大陆的大部分先锋小说对“工农兵文学”的颠覆处,在于其阴毒气。“礼下庶人”的结果,造成中国世俗间阴毒心理的无可疏理。五四新文学揭露礼教杀人,我们看鲁迅的《狂人日记》及《呐喊》里其他诸篇,正是有这种阴毒力度的。从这一点来说,大陆当代先锋文学是继承五四新文学的最初的力度的。例如不少人对残雪自称是鲁迅之后的唯一者不以为然,从阴毒说,不妨以为然。
“工农兵文学”有一种假阳刚,影响到八十年代的大陆电影虽然要摆脱“工农兵电影”,但常常变成洒狗血,脱不出假阳刚的阴影。
顾城和谢烨自德国过洛杉矶回纽西兰,与之夜谈,不知怎么我就聊到中国大陆人的“毒面孔”,还扮了个眼镜蛇的相,谢烨神色触动随即掩饰过去。顾城随后的杀谢烨,他性格虽不属强悍,却算得是抢先一步的毒手。顾城原来在我家隔壁的合作社做木匠,长年使斧。
我总觉得人生需要艺术,世俗亦是如此,只是人生最好少模仿艺术。不过人有想象力,会移情,所以将艺术移情于人生总是免不了的。
我现在说到五四,当然明白它已经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了,已经成为当今思维的丰富材料之一,可是讲起来,不免简单,也是我自己的一种狭隘,不妨给你们拿去做个例子吧。
七十六
八九年之后,中国大陆小说样貌基本转入世俗化,不少人为之痛心疾首,感觉不出这正是大陆小说生态可能恢复正常的开始,一种自为的小众小说也许会随之形成。
这当然要拜扫除世俗自为的压力开始松动,于是世俗抬头之赐。我总是觉得,现在的中国大陆,刚从心绞痛里缓过一口气来。
说到世俗,尤其是说到中国世俗,说到小说,尤其是说到中国小说,我的感觉是,谈到它们,就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一手牵着爹一手牵着娘在街上走,真个是爹也高来娘也高。
我现在与你们谈,是我看爹和看娘,至于你们要爹怎么样,要娘怎么样,我不知道。
爹娘的心思,他们的世界,小孩子有的时候会觉出来,但大部分时间里,小孩子是在自言自语。我呢,无非是在自言自语吧。
我常常觉得所谓历史,是一种设身处地,感同身受。
我的身就是这样一种身,感当然是我的主观,与现实也许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们也看得出来我在这里讲世俗与小说,用的是归纳法,不顺我的讲法的材料,就不去说。
我当然也常讲雅的,三五知己而已,亦是用归纳,兴之所至罢了。
归纳与统计是不同方法。统计重客观,对材料一视同仁,比较严格;归纳重主观,依主观对材料有取舍,或由于材料的限制而产生主观。
你们若去读“鸳鸯蝴蝶派”,或去翻检大陆的书摊,有所鄙弃,又或痛感世风日下,我亦不怪,因为我在这里到底只是归纳。
七十七
科学上说人所谓的“客观”,是以人的感觉形式而存在。譬如地球磁场,我们是由看到磁针的方向而知道它的存在;回旋加速器里的微观,射电天文望远镜里的遥远,也要转成我们的感觉形式,即是将它们转成看得到的相,我们才开始知道有这些“客观”存在。不明飞行物,UFO,也是被描述为我们的感觉形式。
不转成人的感觉形式的一切,对于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所谓文学“想象”,无非是现有的感觉形式的不同的关系组合。
我从想通这个意思以后,就闭上了自己的鸟嘴,闭了足有二十多年,现在来说的无非是我的感觉形式中的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嘴既闭久了,开口不免有些臭。
又,我从小总听到一句话,叫做“真理愈辩愈明”,其实既然是真理,何需辩?在那里就是了。况且真理面对的,常常也是真理。
当然还是爱因斯坦说得诚恳:真理是可能的。我们引进西方的“赛先生”上百年,这个意思被中国人自己推开的门压扁在外面的墙上了。
这样一来,也就不必辩论我讲的是不是真理,无非你们再讲你们的“可能”就是了。我自己就常常用三五种可能来看世界,包括看我自己。
谢谢诸位的好意与耐心。
(本文摘自“阿城文集”《闲话闲说》,由汉唐阳光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