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先老师:
您好。我怀着崇敬之情向您致意!您编辑出版了一部优秀的著作《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我利用一个星期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流着泪水读完了它。读着读着,感情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灵,我不得不入下书而失声痛哭。它不仅使我重新回到了那漫天风雪的北大荒,而且使我感受到了一颗伟大而纯美的心灵!我仿佛见到了阔别十四载又未通音信的北大荒战友、我的救命恩人—周励,周医生,周大姐!
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天……
1977年,那个燥热的夏天,我因喝了草甸子上的沟水,突患中毒性痢疾。午夜时分,战友们用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把我抬到了离连队较近的建边农场医院。已经睡下的周励立即穿衣起炕,投入了紧张的抢救。
听战友们介绍说,当时的我高烧达42℃,昏昏如死人一般。周励,周医生,我的确良周大姐,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注射、输液、灌肠……汗水浸透了她的白色工作帽。灌肠时,战友们褪下我的裤子,失禁了的我,满臀肮脏,内裤已是沈血一片。周大姐硬是将输管插入了肛门,她就像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
“为什么白天没有送来?”抢救结束后,周大姐问我的战友。 “白天觉得晚几个小时,我也无能为力了。”
天啊!原来我正在摸阎王爷的鼻子! 一天一夜之后,我醒来了,而周大姐却累垮了。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上火,她的脸像火炭一样。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走进了土坯垒成的病房,并端来了绿豆大米粥。她说绿豆是从老乡那里找来的,能解毒。我感动得两眼含泪。待我喝完米粥,她说“我已给你烧了水,洗洗脸,洗洗澡吧。”不一会儿,她便端来了一大盆温度适宜的热水,为我洗脸并擦洗全身。之后,她又拿来了自己的内衣、内裤,说“换一换吧。来,我为你穿上。”我扑进她的怀中,失声痛哭。我说“多少年了,我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她说:“命运将我们抛到这里,无论世界怎样寒冷,每个人都需要温情。来,我给你梳一梳头吧。”我的头发已经几天没有梳理了,在床上翻滚得如同一团乱麻。她为我细心地梳理着,过了一会,她无不感慨地说:“多好的头发,浓密、乌黑、光亮。”接着,她长嘘一口气,又说:“这样的头发我从前见过。”
“是你的战友?”她点了点头,“可现在见不到了。”“为什么?”半响,她没有回答。我抬起头,看到她的脸上溢满了淡淡的愁云。现在看来,她说的“黑发”,可能就是书中的于廉。“算了,不谈这些了。你是哈尔滨的?”“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的战友告诉我的。”她接着说:“听说那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许许多多的俄罗斯建筑,充满异国情调,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宾馆就很有名气,丁玲两次到哈尔滨,都住在那里。”“她知道得真多!”我心里无不感叹。“你的父母做什么工作?”经她这样一问,我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我的父母都是搞医的。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护士长。他们早年都曾在国民党的军队中供职,当父亲看透了国民党的腐败之后,带着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投奔了解放军。他们为无数的伤病员换回了生命,而这些生命又带着满腔热血重新去浴血奋战。母亲在前沿坑道里,为掩护团长,至今后背上仍残留着敌人的弹片。抗美援朝之后,他们一同退役来到了哈尔滨第一医院。在我来兵团的第二年,即1972年,父母双双被打成了“国民党特务”,举家下放到僻远的方正沙河子农场。父亲放下了手术刀,拿起了镰刀,母亲放下了注射器,却操起了猪食瓢……我已哭得像个泪人。她也流泪了。她说,她的父亲也曾被打成“走资派”,在呼玛县下放了长达四五年。前些日子已返回上海。并说,我的父母也会很快回到哈尔滨,因为历史将重新书写!果然不出所料。五个月之后,我竟和我的父母在哈尔滨团聚!周大姐的这种政治远见,或许是来自于她的广博的学识和对社会历史的冷静的思考。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问她为什么从师部医院来到这个鬼地方?她说:“为了维护人的尊严和对丑恶的蔑视!”我陷入深深的思考和猜测之中。今天的《曼》书中对此作了精妙的回答。原来如此!呜乎!
五个月之后,即1977年11月末,大雪满野,我办完了返城的所有手续,去与周励告别,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并为我“大宴”一场——酸菜炖猪肉粉条。宴后,她留我住下,我们躺在土炕上,拉上大棉被、棉大衣,整整谈了一宿,从现实到未来,从人生到理想……
返城后,为了工作,疲于奔命,我给她——我的救命恩人写了一封长信,寄往建边。半个月后,信竟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联系。那建边医院土炕上的谈话,竟成了我们最后的一面!
王老师,在我结束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仍不能从回忆中自拔。北国这一望无际的洁白的雪野,就是我对她的无尽的思念……
敬请您能够将周励同志在美的详细通讯地址告诉我,我要向她倾诉这十四年来的欢乐与痛苦,失败与追求,和埋藏在心底的眷眷无期的思念与感激之情!
我应该这样做。
我必须这样做。
您能满足我的这一请求吧!一个当年北大荒战士的请求。
元旦祝好,并致笔健。
此致
敬礼!
迟潘玲